“我只能告诉你,叶家是遭了小人,他家家道中落以前,家业不比句家小。当年我帮过他一个大忙,叶先生应允我会照顾你和义山二十年,到你俩成年。这人机敏,故交好友遍及北方,常年混于市井,眼光也毒辣,有不懂的你就问他。”
唐荼荼连连点头。
马车辘辘驶出了西市,往唐家的方向行。
进了安业坊,整条一字型坊道上,全高高地拉起了一根又一根的麻绳,每隔半丈远就有一条,绳子上头稀稀落落地挂了几排彩纸灯笼,皆写着“福”、“寿”等字样。
也有画仕女图、麻姑献寿,还有仙人指路图的灯笼。
叶三峰笑道:“这是官家让妆点坊道,初九就到万寿节了,听说会比往年的上元节还要热闹。京城一直到月底都不禁夜,尤以初九到十五最为热闹,全城灯火歌舞通宵达旦,各坊都要挂起灯笼,不得有晦暗不明处。”
唐荼荼问:“西市那边怎么没见挂灯笼?”
“西市车马多,挂得太早没意思,风吹两天就破了,提前一日挂出去就行。”
如今市场上处处可见异族人面孔,东西两道城门已经关了,果然如之前那城门役所说,只留下南门作为出入。
万寿节啊……
全京城花了半年工夫搞出来的大阵仗,不知道得是多大的盛事。唐荼荼有些期待了。
他二人说着话,马车行到了府门口,唐荼荼才跳下车,便听着院子里一片叫好声。
老管家的嗓门最好认:“少爷这字写得可真好,正儿八经的神童题字!要是放外边,卖它个半两银子妥妥的!”
半两?
唐荼荼脚还没跨进门,耳朵就先支棱起来了。
第66章
院里摆了一地的竹子,唐大虎带着几个家丁拿板斧把竹子砍成小段,再劈出篾条来,劈得细细的,用来做灯笼骨架。
只瞧了一眼,叶三峰立马蹿上去了,“我来!你们这劈得不地道,竹篾条要从头一劈到尾,粗细厚薄都得匀称。你们这大头小肚的,这是什么呀,做出来的灯笼也成不了型!”
护院们笑着唤他一声“叶先生”,都凑过去看他怎么劈了。
他们几人围着篾条转,府里的老仆和丫鬟们都围着大少爷。
院里支开了一张八仙大桌,上好的宣纸长长铺展开,几乎要垂到地上去。唐厚孜站在人堆里写字,也不知写了什么,一停笔,周围一片喝彩声。
“写得好!”
“少爷真不愧是御笔圈的神童!”
仆役们哗啦啦鼓掌。
灯笼纸用的是挺贵的净皮纸,这种纸里加的檀皮和胶量略重,纸张也更柔韧,风吹都不容易破,拿来糊灯笼最合适了。
唐荼荼才刚跨进门,唐夫人眼尖地看着了她,拉着她到二门训话。
“荼荼啊,昨儿出门前怎么不跟娘知会一声?傍晚吃饭时找不着你人,叫我吓一大跳,拉来福丫问了半天,那妮子闭着嘴死活不说,还是华家的下人来递口信儿,我才知道你去华家了。”
唐荼荼无言,福丫这傻孩子,大概是把“替小姐隐瞒做生意的事儿”和“隐瞒小姐的去向”给混为一谈了。
“您别担心,我好好的,我以后出门前一定跟您知会。”
唐荼荼打了包票。心说不是怕您多心么,她瞧母亲脸上并无不睦,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放下了那层悬着的心。
家里老爷不在,一天没人絮叨,唐夫人总算找着个能说话的,拉着荼荼低声埋怨。
“半晌午,武侯吏就挨家挨户敲门,让各家做几十盏灯笼,把坊道上和街门都挂满。”
“娘一听就傻眼了——做灯笼?娘只知道过节要往院门前挂灯笼的,还从来不知道住进这十二坊里,连坊道和街门都得咱们自己布置!又闹了个笑话。”
“左右一问,才知道别人家都早早备好竹篾和灯笼纸了,连忙带人出去采买。”
唐家是年后过了元宵节才搬过来的,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一茬,匆忙准备,书坊里的纸都卖上了贵价。
“过个万寿节,京城纸都比往时贵一倍。”
唐夫人拣着小事唠叨,唐荼荼听得不认真,拖过张椅子扶她坐下,“母亲坐这儿歇歇,我过去看看哥哥。”
她钻进人堆,把福丫扒拉成侧站,挤在福丫旁边看哥哥写字。
一摞一摞的宣纸都裁成一尺正方,方便灯笼做好后往上贴。唐厚孜负着左手站在桌前,沉身提笔,又一气呵成地写了一首诗。
幼童描红,少年摹字,摹久了自有锋芒,他这字有几分铁画银钩的妙处。
唐厚孜又是平实的性子,往灯笼纸上题诗也不卖弄文藻,专挑大家耳熟能详的诗句往上写。
后院的丫鬟都识过字,前院的家丁实在听不懂的,管家伯就给没读过书的他们释义。
一群人也不管听懂听不懂,通通夸“少爷写得好”。
唐厚孜被他们夸得面红耳赤,兴致起来了,还自己作了几句诗,牧先生夸得更有理有据:“少爷文思泉涌,属这句最妙!”
唐大虎道:“少爷再给我写一幅,我大伯家的儿子明年也要下场了,托我好几回了,求少爷给写个‘一鸣惊人’,保佑他高中!”
唐厚孜也不推辞,提笔就写。
“我也要我也要,少爷给我写个‘长命百岁’吧,我拿回去给老娘贴房里。”
“少爷给我写个‘今年觅得良缘’!”
“哎呀,你不害臊!”
唐夫人坐在边上,听着一院儿人的夸奖,别提多得意。
唐老爷平时讲究“慈母多败儿”,叫夫人白天别老往义山书房去送吃送喝,饿不着他的。
唐夫人被念叨得耳朵起茧了,索性离义山的书房远远的。天天饭桌上听他们父子俩唠叨学业,她自己却很少能亲眼看到儿子学问到底如何了。
这是她一手抱大的孩子!出息了,成材了,成了人人张嘴就夸的神童子了!
唐厚孜一连写了十几份,直写得酣畅淋漓,被人夸得出了一脖子汗,忙摆摆手不再写了。
他挤出人堆,把手上沾的残墨洗净,一抬头,愣了一下——唐荼荼站在水盆架子旁,冲他笑得脸颊圆圆。
唐厚孜被妹妹盯的,自己也笑起来:“回来啦,娘和姥爷可好?”
“都很好,姥爷还让我给你带了补脑的干果。”唐荼荼捡着几句寒暄完,“哥,商量个事儿行么?”
“你直说就是了,跟哥哥还商量什么?”唐厚孜失笑。
唐荼荼便把自己想做生意的事儿提了提,唐厚孜还没听明白,一头雾水呢,便被荼荼拉着去找叶先生了。
唐荼荼道:“叶先生,趁着万寿节热闹,倘若咱们往街上支个摊,就做‘神童题字’——让哥哥给人往灯笼上题字,写两句吉祥话,一幅字不用贵了,卖一百文钱,再送点剪纸啊福字结啊之类的小玩意,能赚着钱么?”
叶三峰个儿高,正抱着根竹子忙活,垂眸各睨了他俩一眼,目光停在唐厚孜身上,“少爷乐意在街市上抛头露面?”
说起来,叶三峰打心眼里,是有点瞧不上少爷的做派的。
十四岁的少年郎,放寻常人家已经能撑起半个门户了,少爷却还在家里的荫庇下。
读书人晓事儿慢,慢一点也没什么。
可少爷捧着一屋子书读了十年,已经有了书呆子的样儿了,他学问做得好,那是毋庸置疑的,可书读到家了,读到滚瓜烂熟了,竟拿着孔孟大道理当自己的路了,守着些屁用没有的文人风骨,已不知柴米油盐贵……
这就是着了相了。
在街市上摆摊卖字,少爷自个儿不嫌丢人么?
可出乎叶三峰意料的是,唐厚孜没怎么犹豫:“若真能摆个摊儿出去,写写字就能赚钱,我自然是愿意的。”
他望了一眼唐夫人,轻声道:“这回鹿鸣宴,娘那头出了二百两银子,母亲这边也出了百多两银子,是咱家两个月的花用了。入秋一交束脩,家里就更紧了,全家供我一个念书,我心里也着急的,能赚一点算一点,抛头露面算什么?”
叶三峰笑得手都哆嗦了,一条竹篾子差点劈手上。他把板斧丢一旁,大喇喇坐在石桌上。
“好好好!少爷有这想头就好,二姑娘这点子想得也好。”叶三峰笑道:“端看老爷愿不愿意了。”
唐厚孜问:“可万寿节,街上让摆摊么?”
“这少爷放心,官家巴不得京城热闹得欢腾起来。咱们摆摊儿就往东市摆,今年东市是重头戏,宫里贵人全移驾兴庆宫,要与民同乐的。”
他给两人讲着这回万寿宴跟往常灯节的不同之处。
家丁劈篾条,丫鬟仆妇糊灯笼,不一会儿就做成了几盏直架灯笼,剩下的弧面灯笼,要等竹篾泡水后、用火烤出曲度,才能用作灯骨的。
唐夫人在院里招呼:“再画上几幅带画的吧,别人家的灯笼都有字有画儿,咱家的灯笼太素净了也不好看呐!”
又吩咐仆妇去取了丹砂、藤黄、扁青、铜绿几种颜色来。
家里会写字的还能挑出不少来,会画画的真没几个。唐夫人自己也执了笔,叮嘱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