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地生财、择时卖货,销卖手段、留客本事……这是‘卖’的学问。”
“商之一道,下则富家,上则富国。老早以前都说商人是劣民、顽民,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才是国本,巴不得一个农民摊一亩地,东家种麦西家种粟,各家收完佃后剩的粮食还不够一年嚼头——后来统田产了,让擅长种地的去种地,商业大行其道,慢慢地不贬讽商人了。”
华琼这师父当得不到家,自己聊兴上来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讲着。好几句话的意思,唐荼荼还没大想明白,她就已经换到下一句了。
片儿汤话滚了一圈,华琼忽然停下来:“你记什么呢?”
唐荼荼握着根竹管笔奋笔疾书,说:“记笔记呀。娘你说得太快,我理解不透,记下来回去慢慢看。”
华琼无言。
家里子侄辈的孩子多,大哥二哥忙着天南海北地跑生意,他们两家的孩子从摸铜板儿、抓算盘开始,几乎全是华琼一手教出来的。
她见过认真听讲的侄儿侄女,没见过这样拿个本子做笔记的。
华琼:“快合上吧,咱们去街上溜达,坐在屋里能学到什么。”
叶三峰抻着筋骨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拖着两条长腿跟上来了。
“叶先生睡醒了?”
华琼客客气气与他说:“二丫头不笨,就是学得慢,我这几日忙,没空一天十二个时辰带着她,只好劳烦先生点拨了。”
叶三峰笑道:“不麻烦,这几年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人都惫懒了,也该松松筋骨了。”
他两人说话云遮雾绕的,唐荼荼瞧她娘对叶先生客客气气,不像是对着一个被她派去唐家盯梢的雇工,而像对着个身份等平的人物。
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她留了个心眼,跟着母亲和叶先生出了门。
母女俩踱着步子在街上走。一路走,华琼一路给她讲。
这条街是华家最早买下来的那条街,华琼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早已对各家店铺如数家珍。
“西市上,数杂货铺子最多,杂货没多少讲究,什么零碎都有,从头绳、皂角、米筛子、花盆、恭桶刷子,一家店里都能叫你买齐了——这样的杂货铺不需要动脑子经营,闭着眼睛进货就行了,卖不出去也不怕,三年五载的总能卖出去。”
“但滞留在店里的货物,全是银子买来的,这一滞留,就相当于是一大笔本该流通在外的钱,全抓在手里没用到;再换个说法,就好比你有一百两银子的本钱,只十两是有效流通的,剩下九十两藏在铺子里成了死钱——走货慢,银子流通得慢,所以杂货铺子赚钱也最慢。”
“这样的经营办法,保本儿,也安全,但干一辈子,也就是个卖杂货的铺子。要想赚快钱,赚大钱,就得避开这样的经营办法,得做紧俏货、时兴货,充分调动钱去生钱。”
唐荼荼听得连连点头,这个她听懂了。
“有特产的卖特产;有一技之长的,卖的就是这一技——你看句老爷他家做瓷器,卖得最好的薄胎瓷,是早年他家一位老祖宗从景德镇偷师学来的,后人发扬光大,以一套五色釉彩破开了销路,在北方一跃变成了有名的瓷家。”
“杭州还有个张小泉剪刀铺,一个卖铁剪的,铺子开遍了江南十一府。铸着他家名号的剪子,几乎成了杭州府的一绝,往来商旅都要买上几把带回家乡——这也是一技之长。”
沿着一条大街走了个来回,唐荼荼左边望了右边望,看过各种铺面,茶肆酒家、成衣布庄、香烛纸扎,连花鸟铺子都进去瞧了一眼,她也没想出自己有什么一技之长。
“娘的一技之长是什么?”唐荼荼问。
华琼微怔,多少年了,还从被没人这么问过。
华琼想了半晌,大笑:“娘擅长南货北调,倒买倒卖。”
唐荼荼:“……噢。”
末世里的“倒买倒卖”是违法的,与投机倒把是一个性质。可眼下不是那个时候了,物产也远比末世丰富得多。唐荼荼把自己的刻板思路打散,记下这两个词,打算以后慢慢琢磨。
华琼带着她走了一圈,问:“想好卖什么没有?”
唐荼荼:“啊?”
华琼折扇搭在她肩膀上,指着一路的铺子:“这两条街都是咱家的,师父也不为难你,你在这两条街上挑一个自己喜欢的行当,进去做两天的卖货郎。”
第62章
“千百行商,各是各的学问——开食肆的,嘴甜手快会做菜;开典当铺的,手里头现钱多,有鉴宝师傅,还得有人脉;开茶舍的,地方清静,陈设雅致,茗师点茶手艺好;就连街尾开纸扎铺子的,里头还净是能拿白纸糊仙鹤的巧手匠呢。”
“你觉得什么好玩,什么有用,就进人家铺子里去学。”
唐荼荼被灌了俩耳朵,有点拿不准:“我……想快点赚钱?”
她怕华琼骂她功利心重,心里有点虚,句尾都是飘着的。
华琼表情都没变:“那就自己动脑子想想,哪行利润高?利润高的,或是薄利多销的都行,挑一家铺子。”
她话才落,便见荼荼站在一家粮店前,迈不开腿了。
华琼:“想学卖粮?”
唐荼荼对粮食的钟情大概得持续一辈子了,看着满铺大粮袋摞得高高的,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她沉思道:“米面粮油是各家不可断的,一定走货最快。”
有悟性!这就悟出生活必需品的供求关系了。
华琼正欣慰,见荼荼话风一转,艰难摇摇头:“可粮食利润太薄,油又用得节省,民以食为天,食里最贵的是肉!我学卖肉吧!”
她一个“肉”字从嘴里蹦出来,铿锵有力。华琼默了默,抬起折扇一指,“自己找家肉铺吧。”
唐荼荼抬脚就走。
叶三峰在后边仰天长笑,笑得来往行人都古怪瞧他,笑了半晌,叶三峰才停下来。
“二姑娘颇有掌柜您年轻时的风采,说得有理有据,日后必成一代大商。”
知道他在看笑话,华琼干巴巴扯扯嘴角:“我年轻时,千两以下的铺面都看不上,别说是巴掌大的肉铺了。大哥教我熟悉铺面的时候,我抬脚就选了一家当铺,坐了两天堂,从当铺里撬走个傅九两,可谓是一本万利。”
这些年,傅九两不仅自己赚得钵满盆溢,华琼这个每单抽七成的主家才是最大赢家。
这条街上有金楼赵家,成衣缬秀阁,有瓷器句家,有皮影张家,都是西市门面敞亮的大铺子。
学卖肉?
一斤肉,毛利二成到三成,夏天却远远达不到这个利润。上午贵卖,下午贱卖,再过夜就要酸臭了,全天总下来利润不足两成,再加上乡户人家推车送货的打点、铺面租子,下来就更少了,赚的是个辛苦钱——跟赚快钱哪里沾边?
华琼无奈道:“由着她去试吧,刚开始都是两眼抓瞎。”
因为专业所长,唐荼荼空间记忆力极好,从来不会迷路,刚才头尾走了两趟,两条街上各是什么铺子,她就差不多记下来了。
肉铺好寻,一般不是独门独户一家,都是三四家连着挨在一起的,客人能货比三家后再买。这是华琼特意安排的,放现代是个同类零售店集聚理论,推动竞争,也更能抓客。
唐荼荼挨个走近了看。
两个生猪肉摊,掌柜一刀高高举起,沉沉落下,剁得案板都要抖三抖。
一个卤食摊子,是一家夫妻小两口的店。唐荼荼知道各家卤味都是用自家秘制料方做的,防外人跟防贼似的,等闲不会给外人看。
唐荼荼把几家肉铺挨着看了一圈,跑回来。
“师父,我学卖鱼吧。”
华琼:“怎么说?”
“他家生意最好,铺面也干净。”
华琼扫了一眼。
鱼铺掌柜是个中年汉子,不用进门,鱼腥味便扑面过来。为了通风,宰杀都在门外的推车上做,鱼腥下水会定时清理到街尾的狼扈车上去,保持铺面干净。
只是夏天闷热,气流不畅,拾掇得再干净也有鱼腥味。
华琼:“你不嫌熏啊?”
唐荼荼目光坚定起来:“能忍得。”
还“能忍得”,学个跑堂的小事儿,她要上刀山似的。华琼乐不可支,抬脚进门跟鱼铺掌柜打招呼去了。
三言两语说明来意,那掌柜好奇地瞅了瞅唐荼荼,立马就笑。
“三当家每回带徒弟学艺,都是去典当铺、字画店、医馆,那样的敞亮地方,哈哈哈,我个杀鱼的哪里会带徒弟?三当家挑错人啦。”
唐荼荼扭头看她娘。
华琼推着她后背上前,笑道:“这傻丫头什么也不会,秤也不会用,钱也不会收,客人也不会招呼。掌柜该怎么做生意怎么做,只叫她跟在旁边看看就行,我后晌来领人。”
说完,又跟荼荼叮嘱了一句“中午会让嬷嬷送饭过来”,华琼抬脚就要走,她走出两步,唐荼荼就跟出两步。
华琼:“怎么?”
唐荼荼震惊:“没啦?您叮嘱完啦?要我学什么?就学一下怎么用秤、怎么收钱?招呼客人,是要我站在街上吆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