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大人大人,案子破了,失窃的三十万两找着了一半,在芝罘码头的货栈里找着的!严钦差大发神威,抓走十几个官,还带兵从王同知、许善世两家的后院开始搜,带了好几百兵,是抄家的阵势!”
抓了十几个官,抄家?!
老臬台惊得瞠了眼,他脸上且才露出怒容,大帐里的几排官员中就有一个噗通跪下了,狠狠呼了自己一嘴巴,几步膝行到了桌案前,眼泪鼻涕淌了一脸,抓着臬台的腿直磕头。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下官不该鬼迷了心窍,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
臬台惊骇地站起来退了半步:“这是做什么?起来,起来说话!”一抬眼,竟看见帐中又跪下了一个,之后跟着跪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你、你们……”
老臬台为官三十载,考核了三十年的吏治,见过哭的跪的磕头的,没见过这么多官一齐齐跪地磕头的阵仗。
底下一个一个官员全是考过科举的大学问人,这关头竟连遣词造句都顾不上,争着抢着倒出来的全是匪夷所思的话。
“下官该死!上个月,府衙的吴理问提了一盒秋梨酥送我那儿去了,到开盒吃的时候,我才看见底下藏着一叠银票……下官一时失了神智,没把那一叠银票还回去——可吴理问只要我办了一件事,要我把码头西角上的货栈腾空,他没跟我说是囤什么东西啊!”
“大人,下官有罪啊!可下官没掺和这事儿,只是听到传闻说坊间起了几家私铸作坊,铸银锭子的时候往里头填塞铜芯!下官可没跟着掺和啊。”
“下官失察,请大人责罚!”
——盗取巨财,买通船局,把几万斤重的钱财藏到码头的破烂货栈里,还要私铸八成银……等这波银子流去了民间,再行分赃。
从海岛到船局、从神堂到码头、从州官到官铸作坊,要打通多少关节才能犯下这滔天大案!
老大人气得伸脚踹到一个:“你们怎敢!啊?一个个的都是朝廷命官!官家缺你们吃了,还是短你们穿了?平时一个一个伸手要钱,还填不饱这脏肚?你们怎敢?!”
“大人!”
“大人!!”
臬台气得眼前发黑,被七八只手扶到椅子上,胸中一团乱麻,想不清楚这事儿要怎么埋、怎么盖,三十万两,那可是三十万两,能把登州一半的官都扯进来!
而庙岛……他猛地醒过神,庙岛供海神娘娘已经供了一百来年了,到底是这一年忽然起了贪欲,还是年年的供神银都会这么凭空消失?!
老大人一身冷汗浸透了背,眼前密密麻麻的灰点才散,一张三尺长的文稿已经被捧到了他眼前。
一个不知姓名的冷面侍卫,手捧这长卷说:“殿下口谕:事不论大小,都要立刻向百姓公示案情进展——请大人盖官印罢。”
……盖上官印,这就是公函,就是请罪书,擎等着皇上是下铡刀还是掳官帽了。
帐外白光骤闪,夜幕猛地被一道惊雷劈了个贯穿。臬台年老而不中用的心脏咯噔一下,睁眼再瞧,只觉半边天都摇摇欲坠要塌了。
这封公函装在盒里呈了上来,叁鹰等着姑娘看完了骂人,也知道姑娘是这脾气。
等了半天,没见姑娘挪一下手指头,要不是还在眨眼,真跟坐着睡着了一样。
叁鹰以为她没看明白,特地解释:“地主老财们供神用的银元宝,一般不用官铸银,都是财主们自己打模铸造的纯银锭,底下有祈福祝祷的字样——这些带着字的银子要是直接流入坊间,那一查一个准,所以贪官们想贪这笔巨财,要先把供神银融了,铸成别的模样。”
“熔银子多快啊,三十万两,开窑烧两天的事。这头熔银,那头浇铸,往模子里浇银水的时候,底部填块铜芯,八两的银子能变成十两重,这就是八成银——除非像华掌柜那样天天摸钱的,不然谁能掂出来?”
他们说起银子都轻淡淡的,好像银子就是银子,上头没沾着人命和着血。
可静海县一年的户税不到万两,三十万,那是二三十个县城的平头百姓一年从口粮里省出来的钱。
她把这长卷折好,平展展放在桌上,“我以前听说,穷人家一年二三两银子就够过日子,我见过苦日子是怎么过的,糠咽菜陈谷米拣着吃,却没见过一天能分赃几万两的人家日子是怎么过。”
叁鹰没她这样敏感纤细的神经,何况,能跟姑娘接上频的人也不在这儿。
他歔口气:“姑娘拿主意吧,主子说他不在的时候,一切都听姑娘的。姑娘要是想公示,咱就把这张告示贴出去,姑娘要是犹豫,那也听您的。老大人那头已经做好了平叛的准备,就算百姓闹起来也伤不着人,这回真伤不着人。”
唐荼荼摩挲着指肚上的茧子,在这刻板的动作里稍微得了点心安:“贴出去,没有百姓受了难却还要封住他们眼耳口鼻的道理。看不懂字的,读给他们听。”
第321章
登州府,山东辖下第一关防重地,全省三个营二十六卫所,其中二十个卫所都在登州。此地多出武人,北六省出了名的骠将故里,“年轻时候进海卫所攒军功,老了变卖田铺去济南养老”,几乎是此地权门望族都心知肚明的一条晋升路。
可这一夜,无论在官场浸了多少年的官员都一宿没敢合眼,不停地跟门房打问消息。
到底是什么钦差,能不声不响地把一十三道坊门全封了、蛮不讲理地带兵冲破了五个官员的府邸——这、这钦差是不要官帽了吗!如此大案不用呈上去等皇上奏裁吗!谁给他的兵?谁给他的胆啊!
这乱了章法坏了规矩,可不论大官小官,谁也不敢往黑漆漆的夜幕里走一步,如惊弓之鸟似的,一整晚竖直耳朵听巷道里的动静。
钉了掌、披着甲的战骑不知来了多少,一刻不停地往城中心冲,轰轰隆隆的动静能叫官员从头皮麻到脚趾尖。
“殿下,又查到了一处!”
进了城,赃银行过的痕迹更好找,因为处处都是眼睛:“探子来报,前天后半晌,有四辆马车从货栈接了货出来,驶向了知州府,盘库册上记的是‘黄鱼四百斤’。”
“去查。”
“是!”
死物比活人好审得多,码头上出入大宗货物都有记载,把“银箱”登记成“黄鱼”,这叫巧立名目,但“黄鱼”出入码头的记录总是少不了的,循着不合理的去查,真相只隔着一层纸。
登州知州府。
前衙死寂,后宅的浓烟熏黑了整个院。满宅子妻妾都在抱着儿女哭,什么心肝宝啊肉的,刘知州一个也不顾上哄,急得满院乱窜,跺着脚叫唤:“快烧,快烧啊!没有灶不会堆火堆吗!赶紧烧啊!”
院里的下人都疯了似的,急冲冲地穿梭在库房、正厅、书房与各位夫人姨太太的卧房间,把老爷平时护到眼珠子里的那些宝贝一样样地抢出来,往地上砸,往火里扔。
大家的墨宝、价值不可估量的字画、满地的金丝毯……平时刘知州只觉得这些东西轻飘飘的怎么也不够,可眼下,这些阿堵物怎么就烧也烧不完!
他跳着脚嚷着:“生火啊!没炭了拿柴不能生火吗?废物!都是废物!先烧贵的!你们这些奴才分不清贵贱吗!”
刘知州急得没了分寸,一把夺过下人手里的字画,几下扯烂扔进灶台,拿炭扒子往灶眼深处捅。他当了多少年的金贵人,哪里会这烧火打炭的活?火舌猛的窜起,冲上来燎了他的手。
“老爷,老爷!”
“别管老爷我,快烧啊!”
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沉沉的闷响,这动静是从大门外响起来的,院里所有人都发起抖来,一双双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门。从没人听过这“咚咚咚”的声音,可此时此地,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动静。
是冲车,是卫所里才有的攻城械,专门用来破铁门的!
三道小臂粗的铁闩没撑过十几撞,锁了一夜的府门霍然洞开,从前堂刮进来的风把满园灰屑扬了刘知州一脸。两排防风灯闯进后院,以不容质疑的势头占领了府衙每一个出入口。
黑压压的铁甲兵让开道,从中走出来的竟是个白脸青年,见到这满园的大火浓烟也没露出稀罕眼神,扫来的那一眼,像刀锋刮过了刘知州的面。
“焚画取暖,大人好雅兴——来人,押了。”
知州刹那间白了脸,一句“下官有罪”都没从自己的嘴里喷出来,便被堵住口拖下去了。
这些铁甲兵训练有素,满园子都被烟熏成锅底色了,他们愣是能把满地烧得不像样的屏台字画、绫罗绸缎拾整出来,字画分成字画,绫罗并上绸缎,铺满园子,一样样辨认这是什么东西。
“书圣后人临写的《平安帖》。”
“金台驿出土的《将军醉归图》。”
“江南百宝集。”
这刘茂生是个清官,晏少昰记得他——州官每隔一年就要进京述回职,去年,这位大人站在金銮殿上撩袍面君的时候,裤子是条毛布袴,两个膝盖处露了两块大补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