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中。
庙岛作为蓬莱县辖下的岛,是备有舆图的,只是画得糙,平面一圈轮廓线罢了。影卫们推了个简单的沙盘,把海洋、岛屿布在盘上,雇佣水员搜过的几个地方全插上了小旗。
“姑娘看看,这山势与高差对不对?”
唐荼荼大致瞧了一眼:“没事,这点小细节不影响的。”
桌上的案宗摞了两厚沓,这案子牵涉的人越多,写案宗的文吏就越多,连篇累牍凑在一块。唐荼荼怕二哥看得慢耽误时间,挪了把椅子坐过去,想把里头的关键给他捋一遍,眼睛才刚落到纸上,还不等看清楚这页写的是什么呢,他竟已经翻了页。
一页,又一页,他读案宗快得像读小儿启蒙书,手里提支笔,目光走一遍,就能把疍民无用的赘述、庙里真人们的废话、大官小吏的推诿之词,等等无用的话全勾掉。再看第二遍,查遗补缺。
他做了四年的刑部部首,复核各地重大刑名案件,对犯罪、对案宗都有了敏锐的直觉。
唐荼荼唧咕了声:“真厉害。”
晏少昰笔尖一顿,搁在膝上的那只手摸索到她的,握了握,“去吃点热食,上午有的忙。”
“哎,饭来喽!”叁鹰从撩起的帐帘边钻进来,端着一只冒热气的炖锅。青菜与蛋花煮得软软烂烂,里边是一锅柳叶面,还有一盆素馅包子,都是从外边大锅饭舀出来的。
唐荼荼低头看看满桌的文稿,没动。她夜里睡过两个时辰了,这人,从昨日出海到现在,大约还没沾过枕头。
“我就在这儿吃,我不弄脏案宗。”
桌旁有两名影卫跟着速记,到殿下看完,影卫也正好停了笔。那么厚三沓,唐荼荼看了一整日都没看出眉目的案宗,筛出关键信息后只剩下一半页。
晏少昰这才开始用饭,问她:“谁叫你们下海底搜银箱的?”
唐荼荼愣住。
他又问一遍:“仔细想,谁派你们大费周章、去海底找银箱的?谁提的这话?”
唐荼荼记性不差,把昨天的人与事回想一遭,很快确定:“最先说这话的是孙通判,还有登州府的几个小官,穿的是绿袍——我上岛的时间迟,没能与疍民说上话,那会儿是县衙的人在管事,他们把疍民里说话份量重的人全抓了,锁在杂物院里。”
“很快,孙通判就领着府衙的人到了,一落脚就命人赶紧审讯,给那十几个疍民用了刑。我与公孙等人候在院里,孙通判不许我们进去,他是锁着门审的,不停逼问疍民把几十个银箱藏到了哪儿?是不是扔进了海里、作了什么记号?”
“之后,孙通判又说附近几个海岛都有巡哨点,疍民是不可能把银箱带上岸的,一定是扔到了海中,要我们沿着岸下水去搜——公孙和杨巡检便各带了一队,急急忙忙地去了。”
这下,晏少昰连案宗也合上了,起身叫了声“廿一”,抬脚便往帐外走。
他落下一句夹着冷笑的嘲讽:“公孙总兵年十八时,能在海匪窝里趟个七进七出,几个儿子不如老子,孙子不如儿子,此一氏,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他明显是有了眉目的样子,唐荼荼连忙追了两步跟上:“这是什么意思?殿下细说。”
晏少昰转头看她,眉眼沉峻。
唐荼荼脑袋灵光了,立刻改口:“二哥!二哥快快细说。”
这声“二哥”,好像是拿他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作琴弦,轻轻拨出了一声鸣音。晏少昰脸上没露笑意,但紧绷绷的背肌明显松弛了下来,脚步稍缓,示意唐荼荼跟上。
“你们是叫人牵着鼻子走了。查窃银,关键不在于这三十万两丢在哪儿,而是这些银箱被谁带着离了岛——你有一条说准了,疍民风评极恶,蓬莱北码头多的是渔船,各地豪商运福箱上岛,会特地雇一群流民?这太蹊跷,银箱运上岸后,豪商必定会派人验货,怎可能任由纸皮从眼皮底下过去?”
“只能是这三十万两银钱上了岛,又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
唐荼荼忙问:“那我们现在去找什么?”
晏少昰沉着眉答:“盘问活人,比盘问死物要快得多。”
“文和七年出过一桩大案,有名寺昭隐寺,演了一桩圣僧升天的戏。老和尚死了,烧出一把舍利,之后七七四十九天,他生前住了几十年的静舍每日香烟袅袅,一个月里现了三次佛光。天下信众云集而至,人最多的时候,昭隐寺每日要接待两千多人,香火钱装箱堆满了后山。”
“当地官员怕这么多银子招来山贼土匪,怕生乱,特特建了一间地库帮着寺庙存钱。到清点财物的时候,才发现寺庙实存的香火钱跟账面对不上数,凭空没了十分之八。”
唐荼荼惊住:“消失了?!”
这不是和庙岛失踪的三十万两一样?
晏少昰冷笑一声:“世上人人爱财,利字当头照,行行业业都会生鬼,念经拜佛的也没什么不一样。”
“道家的供神银,与佛家的香火钱一样,是不上税的。信神信佛的人到各地名山大寺去参拜,这叫‘朝山’,一个好庙能带富一座城,可朝山一路上,遍地都是替豪商、替贪官拆洗黑钱的牙行。”
唐荼荼隐隐觉得这是关键:“拆洗黑钱是什么意思?”
“寺庙、道观、神堂所得的香火钱,一旦进了门,通通会变成庙里的公财,信众贡上来的金银会直接存入库,丝绸宝物则就地贩售,变成现银再入库。”
“这其中,十之一二的钱拿出来修缮庙观、招揽信徒,十之一二接济乡里,再有一二分买田置地。朝廷厚待僧道户,不光香火不税,田亩也是不税的。”
他还没大说完,唐荼荼已经被点拨通了。
“也就是说,进了这道门的钱通通会变成一个账面!各地富绅具体供奉了多少、庙观存了多少、花了多少、多少拿出去做了人情往来,都从真金白银变成了一张纸——账房先生一支笔,想怎么写怎么写,账本上划拉两下,几万两、几十万两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出去,反正从来没人查。”
晏少昰:“正是。”
唐荼荼又去猜:“事儿是前天爆出来的,当时岛上的信众有上万人,娘娘庙里边的看守也得有几十个,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把七十多个银箱带出去,这是监守自盗!疍民是被提溜出来顶包的!”
监守自盗……
唐荼荼回身,望着那些愁眉不展的真人、衙役,还有一袭一袭绯的青的绿的官袍,里边到底有多少人是真真切切为了查案的?
孙通判来得那么快,逼供逼得那么急,是为遮掩什么?
“呵,咱们去看看是什么貔貅,敢张口吞下三十万两,”
晏少昰大步向前,厉声吩咐:“岛上指泊司何在?调出这三天里所有离岛大船的船牒,将每条船的间量、仓容、吃水深通通算一遍,尤其货船,离岛的船都该是空仓才对,载货蹊跷的,通通令人追上去拦截。”
一层层传话下去,所有人全忙活起来,唐荼荼回头望着山肩人满为患的道场,心跳得砰砰的。
疍民不是贼。二哥是有能耐给他们翻案的!
庙岛西侧,几百个府兵围成了圈,拉了栅栏,把疍民里的刺头全围在里边。这几十人前天带头与官兵起了冲突,昨日抵抗毒烟时,又重伤了两个县兵,都是手段狠辣的人物,臬台大人发了话,说要把这伙人盯紧。
几个麻猴似的少年揣着干粮,从栅栏缝一个接一个地钻进去,捱了官差几声骂,也跟没听着似的,全聚到了阎罗旁。
年纪最小的那个叫社哥,手脚勤快,嘴也甜:“头儿,你吃这包子,我尝过了味儿挺好的。”
“这群狗官缺了德了,全是素馅包,连肉星子也不放一粒!一人只给俩包子,说是怕顶了食,呸!”
阎罗折了一条腿骨,头上干透的血糊得睁不开眼,可他已经两日水米未进,疼在生死面前不算什么,接过那碗粥几口进了肚,包子没舍得吃。
他身后一块帷布、几根枯木,圈出了一个锥形的围挡,那里边缩着个女人不停地咳,咳得仿佛每一口气都是最后一口,分分秒秒要断气似的。
阎罗拖着断腿走过去,问了句吃不吃喝不喝,布底下蜷着的女人摇摇头,抖着手慢吞吞掰开一只包子,把鼻尖凑到包子馅前,闻了闻炒鸡蛋、木耳与香菇的味道。
鸡蛋炒得好嫩,是用好油炒的,用好油才能炒成这样的金黄色。
这味道好似让她得了巨大的满足,女人心神一松,把掰开的那半包子塞到阎罗嘴里,浅浅露出一个笑,又捂住嘴开始咳。喉间的血沫咳得止不住,布帘子上溅了碎碎密密的粉点。
“睡罢,阿茂再睡一会儿。”阎罗碰了碰她的脸,合上了布帘,整个人被悲痛锤得脸色青灰,撑着膝盖走回原处,吃力地坐下,端起了阿茂那碗粥。
社哥和旁边一伙人围坐成圈,都沉默地看着,这么些年,他们就没见过头儿低过头。有那么一瞬间,社哥甚至觉得衙役打断的不光是他的腿,连他的脊梁也一起打折了。
他小心翼翼问:“嫂子她……好些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