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故事。”
华琼识人的眼光毒辣,面前这位身份古怪,她不敢太热络。怕多说多错,华琼闭紧嘴巴不再吭声了,只盼着那头赶紧把马车抬起来。
也不知是今日太热,还是什么缘故,唐荼荼试了各种角度,努足了劲儿,马车都纹丝不动。
我力气呢?怎么该出来的时候总是掉链子!
她有点急,车轮上掾抵在肩膀上,一口牙都几乎要咬碎,也没挤出一丝力气来。
这是车前侧,陷得最深的地方,这里推不起来,后边再使劲也没用。何况身后的几个男仆各个气喘如牛,都已经到了力竭的边缘。
这样不行的,唐荼荼想。
最近一个月,她力气回来过三次,后院擒贼那一次,在库房撞上二殿下时一次,学台府门前又一次——全都是紧要关头,遇到危险时爆发出的潜能,只有大脑潜意识觉得她有生命危险的时候,那阵急力才会爆发出来。
唐荼荼脑子里转过这个念头,便不再等,她从泥里拔出两只脚,朝着对面喊:“娘,你过来帮我个忙!”
华琼很快过来了。
那夫人竟也跟着过来了,像刚才一样目光疏离地扫了她一眼,唐荼荼满身热汗都凉了一半。
这夫人看人时目光是散的,视线并不聚焦,这样清清淡淡地扫过来,乍看,像眼睛里蒙了一层冷冰冰的雪雾似的,细看,才觉她眼神空茫,好像世间万物都不配入她眼。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气势这样足。唐荼荼心里腹诽,把见过几面的二殿下拿过来与她相比,好像都欠了些气势。
“如何,能拉出来吗?”华琼问。
见刘大几人面有难色,华琼心里有了数,她不知道车里边厚厚一层铁,以为马车只是陷得深,一时半会儿拉不上来。
只好道:“夫人要是赶着回城,就先坐我家的马车回去吧。您留下府上的地址,等明儿,我一定将马车清洗干净,送回您府上去。”
“……你想留下我的车?”
那贵妇人一怔,很快似想到了什么,唇边勾出一抹古怪的笑来,盯着华琼打量了几眼。
她声音不像前边那么冷了,腔调甚至是低柔的,不甚有力地斥了声:“放肆。”
气氛又尴尬起来。
车也抬不起来,这尊大佛也送不走,华琼正头疼,唐荼荼又喊她一声:“娘,快来帮我!”
华琼循声望过去,看见闺女从田边捡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沉甸甸地举着回来了。
“你捡石头做什么?”
唐荼荼在所有人愣怔的表情中,正色道:“娘,一会儿我背对你蹲在车前,我数一二三,到三的时候,你就举着这块石头,朝我脑袋砸。”
华琼:“……什么?”
唐荼荼道:“回头我慢慢跟你解释,你只管砸,摆个样子就行,不用真砸我脑袋上。”
华琼傻住了,一副“要么娘在做梦,要么是你疯了”的表情,举着那块石头不知如何是好。
唐荼荼已经蹲回了马车前,吆喝一声。
“娘,快点砸。”
华琼愣愣应了声,依荼荼所言,站到了她身后,可别说是砸了,喊“一二三”的时候,几个男仆都咬牙使力了,华琼动也没动一下,“三”都喊完了,她才虚虚摆了个下砸的动作。
她一动作,后颈有风拂来,唐荼荼脖子上的鸡皮疙瘩立马窜起来了,手上的力气涌出来了一瞬,可很快就因为“这不是真正的险境”而消散了。
因为她心里早有防备,这假装砸的一下又太轻,没能骗过自己的脑子。
唐荼荼皱眉道:“娘,你用力砸,下死手!没事,我会躲开的。”
华琼:“你是不是傻了?你做什么呢你这是!还不快让开,耽误夫人的事儿!”
那贵妇目光愈冷,冷眼看着她们一家人唱作俱佳,演着这一桩怪戏,眉眼里一点一点浮起戾气来。
——大道上拦车,撞马,擅自查了她的车,这会儿竟还想截留她的马车。骂了她的奴仆是“刁奴”,又编了个“小马认母”的故事,白脸红脸凑齐了,先兵后礼也做到位了,这会儿一个黄毛丫头踩在泥潭里,竟又要演一出母女情深的戏码了?
一个妇人,两个丫头,把她耍得团团转,真是好大的狗胆!
长公主终于不再装那副佛心善念的模样,她脸上的孤高清冷,也如面具一般寸寸裂开,心里冷笑连连。
可偏偏,她的声音愈发低柔婉转起来,拢了拢鬓角,轻声道:“善若,你去。”
那叫“善若”的女官听着她这话,心里打了个突,抬头望向主子,见公主眼里全是冷意,似有戾气萦于眉心,竟是怒极的表情。
善若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了,自公主礼佛后就再没见过了,不免怔了怔。
“愣着做什么?”长公主掀唇笑道:“你替这位夫人去砸。她不是说了么——用力砸,下死手。”
分明是“砸死拉倒”的语气。
善若女官应喏,很快走上前去,接过了华琼手里的石头,双手握住石块两端,高高举了起来。
华琼心提得老高,到底是个外人,会不会伤着荼荼?
晏少昰率人赶到的时候,一眼看到的就是此情此景。
——唐二跪在马车边,她全家人都胆战心惊看着,后头还有仆妇捂着眼睛不敢看。
——而皇姑手边最得用的女官,高举一块大石,一副要将唐二击毙在马车前的样子。
可他来不及了!
善若女官一抬手,那块石头朝着唐荼荼的脑袋狠狠砸下去。
晏少昰怒喝道:“廿一!”
他拾起挂在脖子上的马哨,全力运气吹了一声。
与此同时,廿一手臂平直举起,那块如寒甲一般紧紧贴在他手腕上的机括,“锵”得一声脆响,一支铁质的袖箭脱鞘而出,朝着百步外的善若女官射去。
袖箭没上箭镞,是根半指粗的铁杆而已。
“吁——吁——!”
尖利刺耳的马哨声破林而出。
在那支无头的袖箭狠狠撞上善若女官的小臂、那块石头即将要狠狠砸到唐荼荼后脑勺上时。
马车动了。
大脑里“危险”的讯号疯狂预警,一时间,唐荼荼全身的力气如开闸放水,四肢百骸、肌肉骨骼间,处处都有无穷的力量倾泻出来,通通飞快地汇聚到她右侧身子上。
唐荼荼连“一二三”也没念,右肩抵着车辕,仅凭一人之力猛地往上一顶,身后的刘大等人只觉肩上一轻。
马车凭地抬起了一尺高。
第34章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连自认见多识广的长公主都有点愣神。
华琼离得最近,一时竟像不认识自己女儿了似的,愕然望着荼荼。
那结实的腰身,那稳健的马步,因为使力而涨得通红的脸,还有满头的大汗。
好一个威武雄壮的女力士……
善若女官被袖箭击中小臂,疼得惨呼了一声,竟没引走众人几分注意力。
唐荼荼肩膀上扛着千斤的压力,全凭一口气死撑着,身后的刘大刘二却都傻着不动,唐荼荼回不得头,只好喊道:“愣着做什么?推车呀!”
“噢噢噢!”刘大刘二慌忙应声,招呼仆役们往外推车。
陷死在淤泥里的马车抬起来了,就能动弹了,路这头的的汉子们齐力往前使劲,将马车推回到了平坦的乡道上。
湿泥挂满了半个车轮,连车身下部都糊了厚厚一层泥,马车脏污得不能看了,却比唐荼荼那一身要干净得多。
唐荼荼大喘一口气,拖着两只脚从泥里蹚出来,她刚踩上实地,眼前就是一黑,往前栽倒在她娘怀里了。
“荼荼!”
华琼没防备,底盘不稳,差点被她这一下子扑倒,趔趄了半步,身旁的古嬷嬷忙搭了把手,才和华琼一起把她扶稳。
周围一片惊呼声,“二姑娘”、“荼荼”、“姐”地叫成一片。
唐荼荼只觉得脑子晕晕乎乎、天旋地转的,她自己看不着,身旁人却都看得清楚。
——似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吸干她的生机,从脸颊到唇,她整张脸上的血色飞快消褪,眨眼工夫,整个人就成了白惨惨的。
露在外边的脖子惨白,手也惨白,指甲也没了血色,一时间白了好几个度。
唐荼荼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死沉沉地倒下来,华琼和古嬷嬷两个人都扶不住,连忙把她扶着坐到藤椅上。
华琼声音都在抖:“荼荼,你怎么了?”
唐荼荼虚弱极了,以气音道:“没事……给我拿吃的,有多少要多少。”
周围仆役还都傻着,华琼怒道:“都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再去城里请大夫来!”
满地的家仆都手忙脚乱地动了起来。家里的小姐晕了,事儿比天大,一时间谁也顾不上那夫人和马车了。
晏少昰带着人来得迟,更是被晾在了一边。
他还骑在马上,视野高,目力也极佳,隔着十几步远,晏少昰也看清了人堆里的唐荼荼,忍不住打马往那头走近了几步。
她这憔悴的样子,比上回在他面前晕倒的那一回,看着还要严重。
上回,她好歹还能自己端着碗狼吞虎咽,这回却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虚弱地仰靠在藤椅上,由着她娘一勺勺地喂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