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渐渐听得收了笑,从唐荼荼脸上挪到建筑上,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等她掰开揉碎讲。
这片区的施工进度快,已经在找抹地平、加铸钢架了,遍地堆着一麻袋一麻袋的水泥石膏,钢条、钢板捆扎成摞,银白色的闪光漂亮得勾人。
刚从边地回来的影卫眼都看直了。
“姑娘哪儿来的这么多钢材?!”
他们军中用的都是铁炮,大同和辽东最技艺高绝的火器作也造不出钢炮来,因为一门大炮动辄几千斤,钢材供备不上。
几个出铁大省每年献上来的锻钢法能写十本书,从高炉的形制、炉口的大小、炉膛深浅,到淬火的时机、锤凿的法门……稍有改动就会记下来,技艺稍有精进就是大功一件。
晏少昰唯一一回见过的精钢炮,就是前几日宫中的焰火炮,拎来大匠问了问,才知锻钢耗的人力物力不可计,背后损耗更是比报上去的高出三两倍。
而此处有这么多钢材。
心念至此,他也亮了一双眼。
唐荼荼:“是我娘从河北请来的炒钢师傅,又雇了几十个铁匠,一人一口小坩埚炒钢水,再把钢水浇铸成钢板,效率虽慢,勉勉强强也够用。但这么大的工程,金工师傅不敢上手,于是又请来湖广曾主持修筑铁塔的大匠一起琢磨,炒钢水、浇铸钢板、粗轧、精轧……一遍一遍才磨出个章程来。”
晏少昰湛亮的眉眼又暗下去,心说是自己心急了。
巴掌大的小锅炒钢水,煅煅小件刀剑还行,而北境边线七千里,要是供备关隘全换上钢炮,那得强征几十万百姓改行做铁匠了。
晏少昰掐断这一念,听唐荼荼接着说。
“这是行辕楼,接待贵宾的,盖在左边,当官的以左为尊嘛;右边是贤才居,备了几间院子,从各地高价聘来的匠师都分了个单间。”
“四座厂房、事故池、排污池用的是我的设计,蓄水池与水塔是左中候大人和怀老先生设计的——原本行辕楼和贤才居也该用我的设计的,但大人们死活不让。”
唐荼荼说着,自糗起来。
“我设计的楼都是青石灰抹面,又省钱又省工,还朴素大方,二哥你说是不是?可大匠们全觉得我审美不行,说打头的这两栋楼是门面儿,死活不用我的设计,就把我撵回家啦。”
这群先生迂也迂得可爱,看她一个小姑娘天天淋雨捱晒,赶在天热起来的时候把她撵回了家,一群先生留在这里晒得黑成了炭。
第286章
山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吃住在山上,每日与昨一日只剩“今儿天好不好,能不能开工”这一个分别,人就渐渐忘了时历。
工部遣来的金石土木师傅人人掉秤,衣带松一圈,黑得快认不出了。将作监以左中候为首的几位大人稍微体面些,可也全是腰挎水壶、肩膀搭毛巾的工地装束了。
还有更多的袒胸露肚、穿着汗衫的力夫,靠一把力气赚钱,满身的灰搅着汗,泥浆一道道地从胸前淌到肚。
晏少昰挪了挪视线。
一转头,看见唐荼荼目不转睛地往男人堆里走,他胸口半口浊气不知道该不该往外叹。
愁的是这傻姑娘,及笄了,也不管什么男女大防;欣慰的是,她爹做县令,形同做了县里的土皇帝,而修这工厂,户部拨下来的几十万两白银她拿在手上,她照样没变得倨傲骄矜,不因别人的寒酸鄙陋挪一下眼。
一路多少人与她问好,叫“姑娘”、叫“东家”、叫“大妹儿”的都有,唐荼荼通通应,这头问她“墙砌得直不直”,那头请教她“先铺地还是先通管”。
唐荼荼说话急,语速快,却总能很快讲清楚,写写画画的草稿图从不乱,框是框,圆是圆,认字不认字的都能看得懂。实在讲不分明的,她就拿模型搭实体,垫块砖,坐在泥地上传道授业解惑。
她像一颗拙石,不疾不徐地给自己剖着光,每回见都是新的惊艳。
晏少昰隔得不近不远,背着手在后头跟着。
山上没女人,年掌柜做事妥帖,不叫丫鬟妇人在山上留宿,厨房、采买用到的女仆都是干完活即走,满山的力夫、工匠都是粗老爷们。
唐荼荼奔着人最多的地方去,挥挥手唤了声:“怀大人!”
“姑娘来啦?”
左中候回身笑了笑,被唐荼荼旁边这位吸走了视线。
厂房起了顶以后,在山下就能远远望见了,这个月上山来瞧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尽数被拦在墙外。能进了这道大门的非富即贵——姑娘说叫甚么投资客——可容止、气度这样矜贵的一个也没瞧见过。
左中候大人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位是?”
晏少昰才要张嘴。
唐荼荼快他一步:“我二哥!”就这样爽快地给他盖了个戳。
晏少昰徐徐吐出一口气,不吭声了,一副冷淡矜贵的高人样。
这声“二哥”,最早是在外边不好称呼,她一机灵喊了声“二哥”,不大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她越喊越上口了。
二哥,二哥,不占长也不占亲,晏少昰想给她拧了这叫法,又舍不得。因为掰指算来算去,他们之间没有更近的关系了。
罢了,喊“二哥”总比喊“殿下”好得多。
“原来是二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
左中候一个匠师,跟着上官进宫面过两回圣,加一块拢共没一刻钟,连天颜都没敢抬头看过,遑论循着父子的眉眼认出眼前这位殿下来。
闻言,左中候客气了两句,低声与唐荼荼商量起细情。
“架水车的动静大,咱们这边一引水,主渠的水就浅了半掌。山下的村民好奇咱们盖的是什么东西,吃水这么厉害,日日都有人在栅栏外窥伺。”
唐荼荼想了想:“没事儿,让他们看吧,左右工厂开了还是要招人的,提前让村民们了解了解也好。”
“还没事儿呢?”旁边一个匠师撮着牙花子,啧了声:“昨儿都有贼摸进来了,拿老虎钳把咱们铁栅栏上的尖儿给撅折了,摸进了老大人的院,连银子带晾在院儿里的衣裳、裤袜全摸走了,偷了十几两呢。”
唐荼荼惊住:“反了天了?连咱们都敢偷?”
皱着眉想了半天,她悄声问:“确定是山下人偷的?怎知不是内贼?”
本地雇的民工和力夫都是清早来,傍晚下山,一日一休两班倒,夜里他们是不在山上的。而工厂这么大,除了保安亭就只有贤才居住人,三进院里住得满满的人。
左中候被她怀疑的目光看笑了。
“姑娘,我手下那些匠户不是市井间的泥瓦匠,是给皇上起过宫殿的贵籍户,一年哪怕只给官家接一个活儿,也够全家富富裕裕吃喝了。平时在外边修缮官宅庙宇,也是大进项,实在看不上十几两银子。”
唐荼荼不知道这个,看匠人都穿着麻布衣,原来都是财不露白的人。
她忙说:“怪我怪我,看来是外头的护院少了,我让我爹那里再派人。一会儿我去给老先生赔个不是,银子事小,没吓着老先生就好。”
正说着话,南面忽的响起喧哗声。
工人一掀帘子闯进来,火气腾腾的:“大人,外边有村民聚众来闹事,拦不住!”
唐荼荼与左中候迅速对了个眼神,拔腿就往正门跑。他们提前推演过舆情,就怕因为水车汲水的问题叫山下的百姓生了不满。
离得越近,动静越大,铁栅栏外围了几十个百姓,大夏天竟披麻戴孝,白纸铜钱洒了一世界,里头的丁壮全扛着钉耙锄头,女人搀着爹妈公婆。
走在最前头的老太太一声嚎哭扯开了喧嚣,扒着铁栅连哭带唱道。
“老天爷,您开开眼哪——给俺宁家做主啊——!”
大概年轻时唱过大戏,这一嗓子尖锐凄厉,活生生从人左耳劈开脑壳穿到右耳,唐荼荼心都差点叫这一声给拽出来。
“奶,你跟他们讲什么理?先砸了这大门再说!”
眼看一伙人就要扛着锄头闯进来了,厂里的力夫慌忙去拦,门外撂成堆的建筑垃圾还没清理,满地碎石嶙峋,大伙儿推的推,摔的摔,立马演变成了肢体冲突。
弱不禁风的书生裹着秀才马褂跳上土堆,将隔了多年的登科榜高举在头顶,嚷嚷着:“我是秀才身!谁敢磕着碰着我,要吃板子的啊我告你们!——里边主事儿的是哪一个?我宁家村联宗一十八户,画了押摁了手印的诉状在此,今日来与你们讨个公道!”
唐荼荼被捶了记懵锤:“宁家村……诉状?”
百姓群情激奋,都是庄稼人,声量非比寻常。
“砸了他们这院子!”
“压俺宁家的坟,坏俺宁家风水!老祖宗夜夜托梦说棺材让人揭了顶儿啊!做着丧尽天良的事儿,还有脸皮起栅栏?”
看门的大爷不敌众手,被几个村民推搡着栽下了土壕,立刻见了血。两方争执间,几个力夫机警,着急忙慌把大门锁上了。
村民嚷着骂着,一瞧不让进,抄起路边的石头块就朝铁栅门砸。
那块白石头砸来时,唐荼荼正正站在铁栅门后,脑子的反应比腿快,只来得及瞠大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