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重新审视起自己定的报名规则,想改改吧,又无处落笔。
她甚至想要不要单独建一个女子运动场,不容许男人进门,不容许男人观赛,又觉得此法南辕北辙,分明是把民间关于性别的刻板印象又砌厚了半丈。
恰此时,公孙和光来找她,称军屯里的女眷们看完运动会,也燃起了斗志,想借着这机会比一比。
这自然是好事,唐荼荼一口答应下来,拉红布做了大条幅,找爹爹题了字,斟酌之后定名为“巾帼女子运动会”。
奈何大肚教一案有了点眉目,朝廷下来的钦差忙着查案,无暇来走访民生了,县衙里便舍不得给运动会拨钱了。唐老爷左思右想,怕治下百姓嬉乐风气过盛,这回便没有大操大办,到最后,也只有军屯里的女眷报了名。
唐荼荼也不气馁,特用心地筹办了起来。
比赛场地和器材都现成,想着女子体力有限,又都是小官小吏家的女眷,万一伤着碰着,爹爹那儿不好交待。唐荼荼比照着后世中学的田径赛项目,重新列了一些危险系数低的比赛,把膝肘护具全换了一批新的。
只是人来了才知道,和她想得不一样。
“茶花儿!”公孙和光笑里生花:“我把我娘、我嫂嫂都带来了,还有二房的俩姐姐,我都请来了!”
赛场外,马车停了十几辆,各家带来敲锣助威的下仆站了几大排。再看夫人小姐们的衣着打扮,倒也穿了窄袖短打,爽快地拿绸绳束紧了裤脚,头上的大件首饰全摘了。
态度可嘉啊态度可嘉,可也仅仅是态度可嘉了。
唐荼荼看看报名表上稀稀拉拉的“√”,泄了气,上半身一个后仰,把后脑勺支在椅背上躺平了。
她以为军屯里的女眷都跟和光一个样儿,都是能提枪能上马的将门女,这群巾帼女杰进了赛场,定会掀起一阵女儿当自强的烈风。
谁知夫人小姐们溜达着参观了一圈,把跳远的沙坑、跳高的横杆、排球、短标枪、接力棒摆弄了一遍,齐声表示“好新奇好有趣”之后,就坐下了。
坐下了……
运动场的右手边修了几间盥洗室,留给运动员休息的,谁知赛场项目刚过完个女子100米,盥洗室里头备的冰已经用光了。
夏天穿得轻薄,稍一动动就是一头一脸的汗,夫人们坐在屋里,吹着冰鉴的凉气吃甜瓜。小姐们躲在树荫下,见唐荼荼目光灼灼盯着她们,到底有点不好意思,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个鸡毛毽,哒哒哒踢起了毽儿。
屋里的凉茶续了两趟,参赛表上也没添一个勾。
唐荼荼这才明白,“军屯里长大”跟“能吃苦,爱拼搏”不一样,这些思想新潮的小姐夫人们也仅仅是贪新鲜罢了,她们挣开了民风社俗的锁,却对竞技体育还没生出敬畏心,凑在一块,也只当运动场是另一个社交场而已。
这跟先头那场全县体育大赛不一样。男人天生争强好斗,一聚众,少不了打打斗斗,再加上赌彩押注,赛场的氛围能翻上天。
夫人们坐一块,要端庄文雅,都是住大宅子的官家妇,谁也不乐意在别的夫人面前跑得满头大汗,丢了自家脸面。
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袖手坐进屋里,家常一唠开就站不起来了。
小姑娘们倒是爱玩,奈何玩心太重,唐荼荼好说歹说,哄着劝着,也没能带她们做完一组赛前热身。
她喊:“高抬腿第一组,来!跑起来!加速加速,一二一二……”
一片嘻嘻哈哈的笑。高抬腿跑着跑着,就变成单腿弹拐斗鸡了。
十六七岁的女孩儿们,有说不尽的俏皮话,女孩子的快乐可以围绕着珠宝首饰,可以围绕着漂亮衣裳,可以围绕着谁家小子喜欢谁家姑娘,唯独与捱着大太阳受累沾不上边。
“一个个卡这儿玩儿来了是嘛?大太阳底下逛街了有你们,走五里地不带喘口气的,跑个步就要死要活了?”
和光叉着腰喝了两声,也没催出女孩们的斗志来,把和光给尴尬坏了。先头是她信誓旦旦说军屯姑娘想比一比,这头拉人,那头筹银,展现了自己过人的社交能耐,才攒出这场女子运动会。
结果弄成个这。
和光窥窥唐荼荼脸色:“花儿啊,难为你好脾气,要换我,指定要给她们甩脸子。”
唐荼荼勉强笑笑:“没事,不急在一时。”
大夏天,她热出俩口疮,丝丝泛着疼。倒不是急上了火,就是心烦意乱,事事都离自己构想的差那么一着。
可转念一想吧,起初她只想传播健康顺口溜,潜移默化改变百姓不好的卫生习惯,能延伸出田径运动赛已是意外之喜,不能强求别的。
队长先头问过她,是不是想把运动会推行开来,推向京城,推向北方,树立全民体育、全民健身观念?
俩人一合计,觉得没多大必要。
论体力,这时代的贫门子女都是打小挑担长大的,各个一把好力气。南方,唐荼荼没去过,不清楚,只说北地——北地的富家子弟打小骑射,猎犬打马,大多身强体壮;高门女眷也有百八十样玩趣,发育后期奔着高挑挺拔长,偶有一两个身子骨差到弱不胜衣的,那都是娘胎里积弱的病秧子。
这是没被鸦片摧折过的年代,百姓不是东亚病夫,跋山涉水来的洋鬼子们尚吃不起肉蛋奶,平均身高比盛朝人矮了半头去。
这样的前提下,花大力气传播什么“全民体育”,才是多余。
唐荼荼想潜移默化的,传播点别的。
她想告诉姑娘们,运动不是见得不人的事,女孩子玩耍跑动不必顾忌男人眼光,不必遮遮掩掩,不管是累出一身臭汗,还是发育的胸脯像兔子一样蹦跶,都是自然的,不是丢人现眼伤风败俗,与“不守妇道”毫不相干。
19世纪以前,体育一直是男人专有的,女人被排除在赛场之外,即便是奥运会,照样视女子为无物——“女子奥运会是无趣的、反审美的、不正确的,将永远拒绝女性参加”,这样的贬低,还是奥林匹克之父顾拜旦的原话。
女人只有穿着漂亮的长裙参加滑雪赛,在冰天雪地里羞怯、柔弱、瑟瑟发抖、翩然起舞才是符合审美的,这便是唯一允许女性参加的项目。
百年妇女运动,抢回了女性参赛的权利,世界开始考量男女肌肉力量差别,开始有分门别类的比赛。
尽管男女体力有差,但女性在精神上,当不惧与男子同台竞技。
这股思潮扯回古代来,照样有惧有痛,下可至“不下蛋的母鸡有罪”,上可至“女子不得入朝为官”。
想碾死旧俗,得让新风气先冒出尖,拿军屯里长大的将门女眷去做这个尖,借由一届接一届、一城接一城的女子运动会为途径,风靡天津,传遍京城,先捅到高门大户眼前去瞧瞧反应,投石以问路。
天热,唐荼荼慢腾腾用着脑子,自个儿顶着大太阳,沿着跑道内圈跑。
跑道一圈一里地,三圈正好1500米,跑完做好拉伸后,她去领奖台把长跑项目的奖品领了。
原地休息半刻钟,勾了下一项立定跳远,跳了一米八远。
沙坑里糊了两腿土,唐荼荼啩嗒啩嗒拍干净,抻展双臂,有条不紊地捡起一枚铅球,在右边锁骨窝略略一垫,背向,滑步推。
一投,两投,三投。
地上铺满了草甸,落点印记很清楚,唐荼荼拉着软尺上前,选了投得最好的成绩。
占地十几亩的运动场上,只有她一人在动。跑步自己计时,跳远自己测长,速度不快,也不赶趟,做完一个项目休息会儿,却始终在不紧不慢地动着,有种坚韧不拔的憨直。
她衣裳后头缝了参赛牌,按报名的次序,是个大大的“一”字,白底,红字,在太阳底下从从容容地争着先,也像她这个人。
屋里乘凉的夫人小姐们歇了话头,半卷起竹帘,隔着半个运动场观察她举动,渐渐看进了眼。
不知怎么,明明唐丫头一句没吭,可她们脸上就是臊得慌。
直到又一场孤零零的比赛结束,领奖台前边,那根两丈高、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立杆上,升起了一面旗,大红的底儿,金字,旗上大书一字——“唐”。
一群夫人坐不住了,伸长脖子望着那旗飘飘扬扬,忙抬手招来侍女问:“怎的还扬旗了?扬旗是甚么意思?”
“夫人有所不知。”唐家的侍女盈盈一笑:“每个项目都会取头三名颁奖,却只给第一名升旗——红底儿金字的这是桂冠旗,上头绣有冠军的姓氏和成绩,等升完旗,这旗还会高悬于赛场四周,喏,就在外圈这环形的围墙上。”
“升旗是天大的殊荣,这面大红旗会一直竖在墙上,叫过路的百姓都看见。直到将来有另一人成绩更好时,便可以拿自己家族的姓氏把这面旗顶下去——我家姑娘已经拿下三面旗了,嬷嬷们正忙着绣字呢。”
一群夫人互相瞅瞅,连忙站起来了。
和光哟嚯一声乐了:“娘,你想比什么呀,我给你报名去!”
眨眼工夫,报录处前挤满了人。
唐荼荼眯着眼睛,迎着大红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