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殿下在京城时还是个讲究人,久居军营,不免被熏染出了坏习惯,忙起来五天不洗澡、半月不修面是常事。
他顶着唐荼荼笑盈盈的目光,硬是对自己生出了嫌弃,遂隐晦地朝树上使了个眼色,影卫便“懂”了——殿下这是让他们赶紧找御医调制润肤膏的意思,殿下要养脸了。
唐荼荼也领悟着七分,咬着那点笑细细端详起他,从额头看到下巴颏,从下巴颏看到领口的玉角扣。
他又长高了半乍,肩膀愈宽,背很直,胸前劲实的肌肉撑紧衣襟,这一身硬骨挤走了最后一点少年稚气,有了顶天立地的模样了。
他走在旁边,分明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仍有源源不断的热意朝着她腾腾冲冲地涌过来,年轻的身体像一团火。
大概是嫌热,袖口稍稍卷上去一截,掌背走着清晰的脉络。
唐荼荼戳戳他小臂,“二哥长肌肉了吧?是不是力气也变大了?”
她伸出一只手,瞳仁因为好奇变得贼亮,特高兴的样儿:“你以前掰手腕掰不过我,来来来,咱们再试试。”
……不是,哪有大老爷们跟心上的姑娘比这个的?
满园提着麻袋举着蒲扇、呼啦啦扇蝴蝶的影卫都默了默,心说主子不能这么蠢吧?
晏少昰垂眸瞧她一眼,笑了:“你站好。”
唐荼荼纳闷:“做什么呀?”
那声低笑越过了“挚友”的社交尺线,连着呼吸落在她耳边。
“带你踏风。”
唐荼荼右边肩头一热,那条结实的手臂绕过她的背,收紧,往怀中带,合成了一个拥抱。
脚下破空之时,万千虫鸣似仰着头齐齐鸣了一声,又被灌耳的风扯成条缕。
唐荼荼在一刹那的惊诧之后,开心大叫起来:“——芜湖!起飞喽!”
“二哥你力气真的大了!”
“天纱!要撞天纱了!”
她在他耳边滋儿哇啦地叫,比夏蝉更吵,嗓门大得炸耳朵。晏少昰偏头避了避,避不开,也随她大笑起来。
他以前也抓着她这么飞过,只是那时飞得吃力。
他打小练武只做强身健体用,没把正经心思放在这上头,体格不比力士壮,轻功亦学得不精,喜欢的姑娘有点重,就要捉襟见肘。
眼下嘛,一点也不重了,再胖二十斤也使得。
第283章
这轻功不是仙人凭虚御风,也没腾云驾雾那么神,中间假山廊檐全是借力的地方,每一次起踏都有力量在脚底迸发。
人飞在其间,像一柄斩风的剑,夜风被削得簌簌作声,贴上脸时,又是温温柔柔的凉。
唐荼荼低头去看,满地黄灿灿的宫灯搅得她目眩,便放肆大胆地揽住二殿下肩膀,怕他听不清,特意喊得大大声。
“二哥,停一停,我要晕了!”
晏少昰把她在最高的亭上放下,朝暗处扫了一眼,亭里就添了酒水点心藤椅座垫。
唐荼荼打来了天津还没上过这么高的楼,绕着亭子四围看了个遍,满城灯火尽在望,尤其是西北的主城方向,金灿灿汇了一片海。
年掌柜的宅子大,这探子头头儿偷悄悄敛财,富得不显山不露水。外头看就是个乡绅大宅,看里头门道才知道人家打通了前后左右六座小院,园子形如半个官邸大,亭台水榭应有俱全。
难怪能做天津探子的联络点,唐荼荼想。
酒是叁鹰说的葡萄酒,能送到主子面前献宝的,必定是年掌柜酿出来的得意好酒。
壶壁挂着一层细雾,是拿井水冰过的,晏少昰手背贴上去试了试温度,凉手,倒不冰,便倒出来小半杯,三口的分量,递到唐荼荼眼前。
“尝尝味儿就行了,要是喜欢这个味,一会儿捎上两瓶子,带回家自己喝。”
姑娘家在外边露出醉态,容易叫人看低了。
唐荼荼:“好嘞。”
葡萄酒在县城还是稀罕东西,酿这酒用的不是普通葡萄,是西域贡上来的马奶葡萄,宫里娘娘们尝着味道好,此葡萄就得跨越千里在皇宫御苑扎新根。原苗原土一车车地拉过来,再一代代串种,十来年下来,方能在御苑结出好果。
宫里贵人吃腻味了,才渐渐往京畿周边走。
天津这样的上府自然是有的,主城落了座马奶葡萄园,年掌柜买了两亩地的采摘引,花高价钱买得引子,每年成熟季就能去摘葡萄。酿出来的葡萄酒色泽漂亮,白里醺黄,因为贵,在富贵人家甚至盖过了女儿红的风头,成了出嫁酒。
唐荼荼小小咂了一口,仰面坐在藤椅上,长长地“哈”了一口气。
“真好啊。”
晏少昰听罢微微一顿,复又笑起来。
三个字,藤一样伸茎长叶,循着夜里细细绵绵的风,往他心底钻。
他脑袋里蒙蒙昧昧的念想,补上了这丫头没说完的话。
——他回来真好,能毫发无伤地下了战场真好,能重逢真好。
——重逢当天没风没雨,对着月亮看星星,这也很好。
晏少昰提起酒壶,仰头就饮。他没浅酌尝味儿的讲究,也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叭叭“殿下你这样不对,葡萄酒应该怎么怎么喝”,酒液自壶口流成一瀑,琥珀色的碎珠迸溅。
他这半年瘦了些,骨架踩着生长期的末尾窜拔,不但长高了半头,脸型轮廓也更深了。眉峰两座山,下颔线如削,咽酒时喉结起起落落的,从侧面看,像一条放上去会剌手的锋线。
可也要命得好看。
唐荼荼忍不住多瞄了两眼,又端庄坐正,把杯里的三口酒分成九口抿,一边听他讲。
“草原上没什么消遣,将士们守夜都爱找土丘,高高坐在土丘上,一来视野好,二来能赏星星,苍穹浩瀚,星波万里,原野上无遮无挡,最适合观星。”
“牛羊好扎推,几千头牛羊凑在一块,像人一样聚起大集会。夜里星星月亮不够亮,巡夜的将军远远看见了,还当是敌人的前哨埋伏在那儿,几炮轰下去,惊跑一地,才分辨出那是羊群。”
“炮轰过的羊肉就半熟了,刨了烧烂的皮子,再上火一烤,味道很好。第二天全军吃羊肉,牧民拖家带口的跑来军营门口要钱,赔了百两银子才安抚好。”
唐荼荼望着星星听他讲故事,嘿嘿嘿地笑。
他从星星月亮,讲到牧草和牛羊,从城池的地理位置,又讲到人。
二殿下不是讲故事的好手,趣事讲完了,话就贫乏了。
“你知道西辽么?在咱们盛朝西北方向,占了很大的一片地土,十来年前被蒙古灭了国,王室几乎死绝,只有末帝膝下的嫡七子于流亡途中继了位,草原上敬称一声‘辽后主’,汉名耶律烈……这耶律烈去年收养了一小童,叫乌都,此子聪明伶俐……与我碰过一回面。”
唐荼荼转过头:“然后呢?”
她眼眸太亮,晏少昰错开视线避了避,望向北边。
“……是个好孩子。”
国名、地名、人名通通不熟,唐荼荼只当他要讲故事,没听出二殿下吐字艰涩。
半天没等着下文。
二殿下又另起了一话题:“军中分左中右三军,总共十二营,大大小小三十多位将军,各是各的脾性。都说奴才肖主,兵也肖将,将军的脾性,就是手底下兵的脾性。”
“方老将军年轻时就有大将之风,奈何这些年妻离子亡,伤在命宫,渐渐练兵酷虐,不达大体,他营里一群校尉逞凶斗狠,屡屡滋事……这点上何将军比他强。”
“但论领兵,我们当中无人比得上元将。据闻元军不设前锋营,每逢大战前,抓签抽一个营视作前锋,当日摆大饔宴,好酒好肉吃一顿,就能叫小兵甘心去做送死鬼,以血肉之躯扛下咱们的第一波火炮,好给他们的后军开路。”
唐荼荼坐在摇椅上,脚跟踩着地,一晃,又一晃,摇椅底下的旋杆咯吱咯吱响。
战场的事讲来无趣,晏少昰又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句句平板,旁边也没个声儿,他在满院的静寂里几乎要以为唐荼荼睡着了。
偏头一瞧,才知没有——唐荼荼皱着两条眉毛,听得认真。
晏少昰静静看她片刻,无声笑了。
宫里没人爱听这个,却总爱张嘴问:边关什么样,打仗什么样,草原人什么样。
天下有无数的文人写书、说史,朝廷也爱使唤他们,让文章学问做愚民之具,把北方的外族称作蛮族,描画成茹毛饮血、敲骨吸髓的怪物,要把蛮夷描述得不像人,要让每个兵都坚信绞杀蛮夷是大义。
离京前一日的大朝会上,父皇让他详述北边的战情。
晏少昰说,“北元有官制,有行省,也有藩属,高门大户会捧着书识字,他们也写诗作画”。
太和殿里便是一片笑声,活像听见了猢狲扮人。
他又说,元人朝廷网罗了一群学士,专门学习儒学,还重金招揽汉人幕僚和儒生。他们抓回去的战俘多数就地杀了,唯独不杀匠人和学士,把学士关在一起,叫其默书,能默出一本大作的就能活命,默出三本的加官进爵——赤城城破的第三个月,元人战场上就出现了兵阵。
太和殿的笑声窒死在一片沉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