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面摆在光福坊,由光禄寺供置,院里坐着的都是军中那些熟面孔。
一群武夫不讲究,端起酒坛便力拔山兮气盖世,左右摸来摸去没摸着枪杆,嚷嚷着要一齐齐敲杯成曲,击出一首鸿燊开运曲来。
“殿下!你找调儿起这个头!”
“殿下来得迟,该罚酒才是!”
晏少昰仰头灌了三爵酒,大笑着掷了杯,被一群将军七手八脚地推到军鼓前,他也不忸怩,卸下肩甲,捞起鼓槌,沉沉实实地击起鼓来。
“咚,咚,咚,咚!”
鼓声从各坊的哨塔、鼓楼续上长街,满城的鼓乐声便抵着鼓兵的肚腹,壮壮实实冲上了天。
“炎精开运,篤生圣皇。
盛昌御极,远绍虞唐。
河清海晏,物阜民康。
威加夷獠,德被戎羌。”
满城的士子和而歌之,目不识丁的百姓也要亮嗓门嗷两句。
金鼓喧阗,高唱入云,这动静传遍城北寂寥的红墙,盖过城南热闹的全军宴,更是把城东的靡靡之音踩到了尘埃里去。
晏少昰拍着马背击节,心想,这便该是他此朝的“国歌”了。
他骑着马,半醉不醉地在长安城兜了个圈,心里揣着没烧干的火,总不想回自个儿府里捱那冷清去。
便问廿一:“有焰火么?”
主子难得要个东西,没有也得有,影卫很快拉来了一车焰火。
晏少昰站上一个空宅子房顶,把焰火墩儿摆成行列,一簇一簇点起来。红的绿的火花,拖着彩尾冲上了天,嗵嗵嗵,把满城的歌声鼓声都盖过去。
廿一站在后头,揣着他那把老剑乐淘淘地笑。
一车焰火墩子,填药又扎实,一个墩子能突突十几朵烟花,这么一个个放,足足放到了后半夜。
赶车的影卫不明白殿下怎么突然来了放焰火的兴致,困得直打呵欠,泪眼朦胧间看到焰火尾巴坠落的方向,霎时顿悟。
对面正正冲着安业坊。漫天的火树银花,给安业坊绽开一场盛大的焰彩戏。
唐姑娘在京城时,就住那儿。
第279章
宫里的大宴设在挹海阁,半个园子在水上。
殿堂不大,四品之下的臣子们在殿外露天吃席,只有受皇上倚重的近臣能升高座坐进殿里,人人一张矮案,伏在白玉阶下。
文帝把前朝与后宫分得很清,中秋、重阳、正月这样的大节典上,永远是君臣同欢,带上寡母、妻妾与儿女同坐一堂,一团和气,歌舞升平;真到了正儿八经的大筵宴,从来只有他一人坐在上边。
授茶、赐酒、分筵食,掌仪官被吩咐得团团转,保管叫得脸的老臣、有才干的新臣、还有此次立了战功的将军,各个都不受冷落。
晏少昰踩着开宴的时辰才从坤宁宫过来。
他是今日的头面,进门后,大臣们一整气氛,各个不吝赞美之词。国丈爷没作声,可夸的是自家外孙,眼里的笑收不住。
酒过三巡后,满殿的文臣露了醉态,说的话渐渐跑了味。
“启禀皇上,边军出师大捷,微臣心中激荡,借这酒兴更是恨不得长啸三声,求皇上恕臣醉了酒,笨嘴拙舌言之无序,且先叫我一吐为快!”
文帝畅快笑道:“爱卿直说便是。”
这文臣一开口,哪里笨嘴拙舌,言辞分明讲究得很。
“太|祖壮年时曾三征漠北草原,三次败兴而归;先帝爷还在时,也惧怕蒙古铁骑,屡屡在长城上增筑峻垣墩堡,竖起坚壁以御边——而今,皇上您一出兵,就一举荡灭蛮夷威风,此乃不世之功,必将功盖千秋名垂万古啊!”
“回头再看,皇上膝下有太子殿下,又有二殿下,二位殿下文韬武略,咱们又有精兵良将,九大边城,踞有雄兵百万,何惧蛮夷祸乱之患?依臣看,吾皇扫除海内荡平寰宇也不是难事啊!”
晏少昰噙着笑,看那年轻的臣子是大前年考上来的探花郎,升得倒挺快,去年还是绿褂,今年就穿上了绯袍雁子补。
平时看着还是个俊逸小生,再好的容貌,喝得烂醉信口开河时也显得丑。
皇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叫殿前监赐了一樽御酒,可底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皇上听了这话是极高兴的。
一时间,满殿都是褒扬称颂声。
什么“千载之间,继尧舜大治者唯皇上一人”,什么“二殿下屏藩大功,实是我朝之幸”,“不如咱们挥兵北上,雄狮百万过黄河,去草原杀他个来回”!
各个说得豪情万丈,兴尽时叫得几乎破了音,一人一句没个消停。
赐下的御酒都是宫中藏了几十年的佳酿,先头谁也不说话时,晏少昰喝得畅快。这会儿君臣尽欢,说两句话就要夸他一句半,晏少昰反倒觉得倒胃口,不论谁起身敬酒,他也只举杯沾沾唇,越到后边,越牵不起一丝笑。
他座次挨着御案,在东头,放眼向前望。
满殿的老臣全醉得红光满面,文官几排好嘴皮子,夸得武将美得原地升天,殿外的新臣更是激动得直身挺脖,恨不得立刻跳出来请战,为皇上抛头颅洒热血。
没人提整个北境十二万的伤亡,没人提赤城被虐杀的俘兵,那三座高高的尸塔屡屡拉他入噩梦,恨不能将他从头到脚戳个洞穿——今夜也无人提,好像这些大臣谁也没从战报里看过。
而这趟真正打了仗回来的将军,多是四五品官衔,宴前领了封赏就退出去了,没几个够格坐得上这大殿。
太子盖住他壶口,道:“空腹饮酒伤身,吃几口菜垫垫肚子。”
晏少昰知应了声。
酒杯里映着他自己的面孔,是个怒容。晏少昰对着这潦草的水镜,慢慢变换表情,恢复成和气模样。
这是庆功宴,人人都高兴的时候,他板着张脸实在扫兴,后头便埋头只管吃菜,渐渐麻痹双耳,也就没那些不痛快了。
正此时,一位文臣说到兴头上,忽然来了句:“微臣恨不能年轻十岁,投笔从戎,便是做个小小的百夫长,也要替皇上杀尽蛮夷。”
晏少昰突然笑出声,笑得洒了酒,笑得停不下来,笑得满殿从皇上到大臣都看向他。
他起身朝上首道:“儿臣失仪,听得太专注,不防呛了酒。”说完又坐下。
那文臣结结巴巴又憋了两句,再憋不出狗屁了,悻悻坐下。
晏少昰这才收了笑。
这官儿骨瘦嶙峋,瘦得像根竹竿子,怕是连刀都提不动。笑他却不是笑他瘦,晏少昰探子布得广,恰巧也知道,此名官员沉迷魏晋名士风流,学前人就着酒服食寒石散,吃伤了子孙根,年过三十就是枯竭相。
还想当百夫长,军中伙头兵都得要举得动几十斤铁锅的。军中多收一个他,不过是多一条短命的亡魂。
晏少昰满脑子的不合时宜,坐在大殿里吃着珍馐,却有点怀念边关的酒宴。那里每场大胜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的喝的没这么精细,却不用听人皮里阳秋。
正此时,掌仪官欢欢喜喜道:“皇上,戌时已至,该是放焰火的时辰了。”
文帝一扬手,示意他去安排罢。
之后,殿前九道门洞开,夜风无阻地涌进来。这乘凉的水阁建得高,天窗打一开,就是极好的观景台。
今年这焰火阵仗倒是大——晏少昰刚升起这个念头,殿外响起了第一炮,动静震天撼地,震得殿内的桌椅杯碗都格格作响。
晏少昰目光陡然一变,生生攥碎了酒杯,腾地起了身。
司老将军和席上几个将军全惊得跳起来了,有个年轻的小将定力不够,一把拔了腰间装饰用的短佩剑,声嘶力竭吼着:“护驾!护驾!什么乱臣贼子,竟敢在宫中开火炮!”
大殿里的群臣全傻眼了。
晏少昰几步穿到了殿门前,向外一看,眉宇间冷光更盛。
他在战场上呆了半年有余,摸遍了所有形制的大炮,一听动静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火炮一连响了六声,天上炸开的竟是一簇簇烟花,花|径大得离奇,三朵烟花就几乎能铺满整片天。
动静是火炮的动静,上了天的却是礼|花|弹。
晏少昰霎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狠狠一把扯住传话小吏的前襟,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谁给你们的狗胆?把军中火炮挪作他用?”
到底是战场上杀回来的,满殿通明的灯火黄莹莹的,衬得他如一尊铜铸的将军俑,一丝人气也瞧不着,再一横眉一竖目,暴烈的杀气迎面劈来,活脱脱杀神在世。
他手底下扯着的小吏差点当场厥过去,双膝软得站不住,忙尖着嗓子叫。
“惊扰了殿下,奴才罪该万死!可这……这是火器作新做出来的天赐神威大炮啊!工部承造,几位尚书大人瞧过了,都说好的!”
满殿死寂。
被门前这小吏攀扯出来的各部属官,全战战兢兢地放下了杯筷,怕殿下发作。
万幸二殿下没发作别人,只青着脸说:“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又回头请罪:“父皇,火炮凶险万分,容儿臣前去查看。”
殿里一群大臣面面相觑,太子看出二弟神色有异,连忙跟出了殿,等追上他时,正听见火器作官员回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