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放下碗,就又要回前衙去了。
“老爷,你还没喝粥呢!”
丫鬟忍着笑盛了一碗,唐老爷仰头几口喝完,匆匆忙忙回前衙去了。
唐夫人哭笑不得:“真是,公事忙得魔怔了,县丞和那几个捕头比他还魔怔,这几日都宿在二堂了,几个大男人蜷在矮榻上枕着案宗睡。”
大肚教一案证词颇多,收罗到的证词已经有上百份了,越往深查,线索越碎。
一到晚上夜深人静时,监牢里哭天喊地的动静就闹起来了,被抓的雀姐尼姑、假和尚淫道士全是能屈能伸的角儿,你敢用刑,他们就敢咬舌,不给吃喝就闹着寻死。
这案子移交三法司了,是将要三司会审的大案。刑房顾忌颇多,怕落下逼供的口实,不大敢给犯人用重刑,只能一点点磨,什么时候把犯人的骨头磨穿了,什么时候才能撬开嘴。
唐夫人不懂那些。
前后衙中间隔了堵墙,什么破案什么审讯,全跟女眷不相干。唐夫人住进后衙一个半月了,竟没出过门,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扎了根,每天忙着忙着,一天就过去了。
“你爹都累瘦了,昨儿给他量身,打算裁两件薄衫。上手一乍,好家伙,你爹腰细了一圈,腰带都得折扣儿了。”
唐夫人眉眼蕴了笑,一副有夫有女万事足的样子。
唐荼荼眉尖一褶:“您年前不是说过完年想开间铺子,做点小生意么,又不开啦?”
这话可不止是年前说的,唐夫人想了有三年了,还没从老宅分家的时候就开始念叨,一直耽搁到今天。她有一重一重的顾虑,这重顾虑想通了,新的顾虑就又来了。
唐夫人摇摇手:“眼下这府里事儿挤事儿的,哪里顾得上?等入了夏再说吧。”
——得,又缩回去了。
唐荼荼回屋洗漱完,打算早早歇下,才刚褪去鞋袜,便听到窗棂上“叩叩”响了两声。
……?二哥来信了!
她蹭地站起来,眼睛倍儿亮,趿着鞋子往窗边跑。
窗纸上的人影胖胖的,明显不是叁鹰的轮廓。唐荼荼脚步骤停,刚一怔,就听到了爹爹压着声儿的动静。
“荼荼,荼荼,你站到窗前来,爹有话问你。”
唐荼荼莫名其妙站过去,隔着窗对上她爹窘窘的目光。
父女俩四目相对,唐老爷纠结半晌,憋出一句:“你娘,这半年怎么样了?”
问的是“这半年”。
往年,义山隔三差五地去华宅探亲,少年人伶俐,回来时总要装作不经意地跟爹爹说说娘的近况。
两人姻缘一场,又转眼离散,一个浸淫商道,炼了一身圆通的骨;一个在官道上一脚一脚地趟泥,前尘往事全不相干了。
唐荼荼不知他问什么,一看天色,知道爹爹鬼鬼祟祟地过来,是怕母亲知道了多想。
唐荼荼有点想笑,手肘撑在窗台子上:“我娘?我娘挺好的啊。”
“……怎么个好法?”
唐荼荼:“还是很有钱,吃喝穿用都精贵,却不是事事讲究,她跟以前一样不用人摆膳,不踩着奴仆的背上车,没沾染那些富贵人家的恶习。两个舅舅,人也和善,中午我们在河边吃的饭,娘还托好几个大掌柜照顾咱们一家。”
她说完,唐老爷释然了半晌,沧桑道:“那就好。多年不见,她还是这样洒脱……那就好,那就好。”
唐荼荼忍着笑:“您惦记我娘啊?”
她窗下放着把藤椅,唐老爷拂干净上头的柳絮,提袍坐下了:“不是惦记,只是……问问近况,知她过得好就是了。”
唐荼荼递给他一碟糖桂雪花酥,起了促狭心思:“您俩为嘛和离的呀?”
这话问到了根上,唐老爷被她问难受了,揩了揩眼角:“你娘她……唉,她不是过日子的人。”
“当初你娘生你们兄妹俩的时候,亏了身子,差点命绝……爹爹悲不自胜,满京城求医问药,找调养气血的方子,托相熟的大人联络宫里的太医。谁料,还没把太医请回家去,你娘就咬定主意要和离。”
“你们哥姊俩,那么小一点,没我半条膀长,就要没了母亲……那时,咱们还在老宅住着,阖家闹得不可开交,好说歹说才劝住你娘,留在家里把月子坐完。”
“她又要与爹分房睡,又要撵走福姥姥,让陪嫁的几房人把她那小院守得严严实实,谁也不许进……你几个婶娘都说不能给孩子洗澡,她非要封锁门窗,给你俩洗得干干净净,隔日,你哥就着凉打喷嚏了……”
“家里成天嚷,你祖母,唉,嘴不饶人,一气之下把你姥爷和舅舅都请了来,盼着两方说教,好叫你娘清醒清醒。”
然后,就啪得和离了。
唐荼荼能想得到,姥爷也就那么一个女儿,捧在手里宠大的,哪舍得姑娘受这委屈。
还没焐热的姻缘成了一场闹剧,转眼就成烟灰了。
话开了口,唐老爷满肚的苦顺着流,竟在闺女面前收不住话了。
“那阵子,她像变了一个人……看见我,似见了恶人,我与她说不了三句话,你娘就怕得全身发抖,面色惨白,撵我离开。”
“分明坐月子不能见风,她却要每天裹上头巾站在坊门口,盯着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看,也不知道看什么,脸上再没一个笑。”
“我去衙署上值,刚走到街门口就被家仆追上来拦住,说你娘离家出走了。我赶紧骑着马一路追,追到城门口,才看见她垂头丧气回来,她竟糊涂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唐荼荼失了声:“……离家出走?”
“她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盯着路边街角,什么犄角旮旯都要凑上去翻一翻。家里边一没看住,你娘就骑上马奔着一个方向跑,要找一块……什么巨大的布,说这块布遮天蔽日,把她罩在底下了,寻着边界才能跑出去。”
事隔经年,唐老爷许多细节记不清了,越说越稀里糊涂。唐荼荼也没听明白,只觉得症状像是产后抑郁。
好在两人峰回路转,如今都有了自己的生活。
唐荼荼宽慰他:“事儿都过去了,您别想啦,娘挺好的,有钱万事足。您跟母亲好好的就行啦。”
十五岁的大姑娘,像模像样拍拍他肩膀,越长越像爹娘的小棉袄。
唐老爷心头万千思绪全成了柳絮,风过不见痕,只余下点怅惘。
他收拾心情站起来。
“荼荼赶紧歇下罢,爹这就回去睡了。”又说:“有空多陪陪你母亲,她因为赵夫人的事郁结在心,昨儿还问我能不能把赵夫人从牢房提出来,且拘禁在后宅。唉,那不是胡闹么。”
絮叨完,背着手走了。
第269章
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休息一天都奢侈。短短歇了两天养足精神后,唐荼荼就奔着山上跑了。
几万斤生理盐水发遍了全县城,成了全城大夫津津乐道的“神仙水”,山上的工场却仍然简陋得不像样。
几十名工人挤在三个小院里忙活,院中几顶油帐,露天生火煮水,通了一条排污渠,这就是全部的工场设施了,放后世是妥妥的黑作坊。
清明节前后的几日新雨,把东镇的泥路和荒山洗刷了一遍,几十车土方拿油布盖着,没受一点潮。
年掌柜张罗人手,以三牲和香纸拜过了土地爷,这就要开工了。
唐荼荼借着芳草漂亮的针线活,拜托丫鬟给自己缝了个两寸见长的荷包,上头绣五个字——项目负责人。
“姑娘,这荷包做甚么用?”
白布底,红字,看着怪不吉利的,姑娘非要这个色儿。
唐荼荼栓了根绳挂在脖子上,笑了声:“没用。”
她就是想偷偷过把上辈子没独立带过大工程的瘾。
别说,这轻飘飘一片布,戴上了,心里滋味还怪复杂的。眼下没有老师把关,没有同事分工合作,她这“总负责人”也是光杆司令,要一个人孤军奋战。
工场选址地离县衙不远,不过四十里地,骑马用不了半个时辰。
唐荼荼马术不精,只敢白天骑马,晚上回家时坐马车,提前买口热食,在马车上顺便把晚饭解决了。
每天迎着朝阳出发,披星戴月回家,唐夫人想就姑娘家的安全问题说两句吧,却找不着事头说——早上衙役送过去,晚上年掌柜派人送回来,那年家的家丁不知是什么来头,不苟言笑,金刚怒目的,拳脚功夫好得出奇。
想来想去到底不放心,跟老爷知会一声吧,唐老爷辗转反侧了一宿,黎明时分终于想通透了,殷殷落了句。
“夫人不必管她,荼荼那孩子有分寸。”
爹娘心里的愁肠百结,唐荼荼全然顾不上理会,一忙起来昏天黑地的。她在每天有限的十二个时辰里,除了保证充足睡眠,连一日三餐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随身记事本不离手,两天能写满一本,耳边永远有人在问询。
“姑娘,用夯土砖能行吗?您说的混凝土骨料到底是什么东西?”
“姑娘看看这回的砖,水渗得慢,上头洒了水,积水三日也没渗到底儿。”
唐荼荼:“这粗砂不行,砂砾需要筛拣,这砾石大的小的乱七八糟,到时候出料不均匀,墙体干了后就不能均匀受力。去找木匠做一套铁丝筛网,我要的是指甲盖大小的砾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