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唐荼荼还是买了两条红背大锦鲤,钱是她付的,祝娘和两位舅舅南下的这一路平平安安。
二百两银票她掏得不眨眼,直把傅九两笑得,财迷变大方了。
唐荼荼才不理他。
河道两旁的水上人家全是旌旗招摇的大铺面,酒楼、客栈与赏景的雅舍连成排,许多文人都坐在楼上吃酒,赏这一年一见的开河典。
雅间里摆了两桌酒,靠墙那一桌全是生客,是华琼生意上的朋友,在疫情时也帮忙出了力。唐荼荼认了个脸熟,还没把人名和各家做的生意对上号。
三斤重的锦鲤王,大圆盘都装不下,厨子做成了锦鲤越龙门的造型,油炸时把鱼的头肚先进锅,炸定型了,再入后半尾,好叫鱼尾高高翘起,再点缀上胡萝卜丁和豌豆,红是红绿是绿,酱汁鲜亮,漂亮得让人不忍下筷。
真下筷了,才发现也就那么回事,锦鲤肉质一般,没有塘养的正经鲤鱼好吃。
唐荼荼偏头去看,远处青山如黛,河上波光粼粼,千百条船下水的场面全入窗成景。
龙船是宫中买办的,威风凛凛地领了头;两三层高的楼船是京畿地豪商的,船头扁方,肚子也大,这么宽的河道竟并行不开三艘船。越后边下水的越容易拥堵,所以豪船要花钱买河号,就是买船下水的顺序。
后来的船就没先头那么气派了,形状各式各样。
叶先生年轻时不知走过多少地方,虽博而不精,却什么都能说一嘴。见唐荼荼领着珠珠,俩姑娘坐在窗边看得目不转睛,也擒了酒壶坐过来。
“姑娘看对岸——长得肖似竹筏、上头一面薄泠泠的帆、四把桨的,那是毛板船。熟练的船工两天就能扎一条毛板,就地取木,因陋就简,这小船不挡风来不遮雨,也最容易翻,船上做些下等营生,卖点馒头烧饼,果蔬小食。”
“也有铤而走险的,拿毛板偷运矿砂和私盐,一运就是几千几万斤。姑娘看见了也别理会,大家各糊各的口,别断别人活路。”
唐荼荼牢牢记住,指头一点:“那种船呢?”
叶三峰睄了一眼。
“带个船篷的多是客船,航不了远路,从此地到沧州、德州、济宁、枣庄,这样的篷船数以万计,多是走亲访友的短途客。有时遇上千里送亲的队伍,能见着新娘子吐一路,哭一路,还没到地方就要成怨偶。”
一条河上生民万象都在他口中,唐荼荼听得如痴如醉,连珠珠也不闹了,眼睛亮晶晶地听她叶叔讲故事。
她们这边说着话,那边酒足饭饱要辞别。
酒席上华家两位舅舅分明喝得烂醉,连连摆手说再喝就要倒了,这当口一起身道别,各个眸光清明,哪有半点醉意?
一桌大掌柜喝得面红耳赤,送行的话却仍妙语连珠,没一人醉出丑态。
嘿,敢情都是装醉的人精。
唐荼荼站在边角,笑盈盈观察着。不料华琼手按在她颈上,带她上前几步来,亲自给每位大掌柜斟了一杯酒,自己先满饮了一杯。
“这些年忙着生意,对我这丫头多有亏待,今儿带她出来认认人,我女儿小字荼荼,今年十五了。”
唐荼荼端着一杯果子酒,也连忙咕咚咽了,等着娘说话。
华琼环视半圈,笑道:“诸位兄嫂都是直爽人,我也不说那拐弯话——劳烦大家闲暇时候,多带我家荼荼见见世面,家里若有急事,还请伸手帮衬帮衬,我华家感激不尽。”
“华掌柜客气了!”
“怎说这见外话?”
几位大掌柜连连拱手作揖,全满脸带笑,端酒回敬。
“您这话是抬举我们了,县太爷公正不阿,您家姑娘又是少年英才,上头还有贵人护着。这小小县城不过是您一家的歇脚之地,将来自有通天大道求着姑娘往上踩,我们几人攀附还来不及,哪里说得上‘帮衬’?”
“姑娘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一声,我几人随叫随到的。”
唐荼荼笑出八颗白牙,脆声说“谢谢各位伯伯姨母”,她看着似傻乐,其实心里边直打鼓。
一句“上头有贵人护着”,就叫唐荼荼心里一咯噔,生怕她娘猜出什么来。
一场赤眼疫,十几万两银子无声无响地扔进去,生理盐水被视作“神仙药水”卷过整座津门,多少医馆、药商想牵上这门生意,却至今不见背后的东家露脸。
爹爹甫一上任,就雷厉风行地抓了贪官,缴了赃款,踹开了官告官的风雷之门,诉状一路呈到天子御案上,整个天津做官的怕是都心里打鼓,寻思这一家是什么来路。
唐荼荼在印坊里锁了两月,不知窗外事,一时算不清楚这里头有多少人是二哥的人手,全程为她保驾护航。
她暗戳戳往娘的脸上瞄。
华琼像是没从这话里听出不寻常来,眼皮也没眨一下,目送几位大掌柜上了马车。
一群人沿着河往大码头走去。
运河东西两岸的小船挨挨挤挤,快并成了两道桥。唐荼荼看见了刘大刘二的身影,兄弟两人穿着精干的长衫,盯着力夫往船上装货。
华家十几条船都是一样的样式,上下两层,下层装货吃水深深,上层住人,能生火煮饭,也就兼顾了人和货的需求。
“当家的!货都点齐了,咱们动身不?”
华琼挥手应了声,让随行的仆役搭着手上船,自个儿没急着上。她喝了点酒,就着三分酒意,对着荼荼絮絮叨叨说不停。
“回了家好好照顾自己,你爹和母亲都要忙衙门的事,怕是没空经营吃喝穿用的琐事。你也是家里的大姑娘了,自己要拿得起主意,缺人短人了就跟嬷嬷说。”
“前衙凶煞之地,别成天跑那头去玩,后衙要是住得不自在了,就在外边买个宅子住。”
“您放心,我知道的。”唐荼荼一句接一句地应着,乖得不得了。
华琼停下话。兴许是酒劲上来了,她眼底蓄了层水光,极专注地盯着女儿瞧。
——及笄了,到底是不一样了,好像一下子长开了。胖有胖的好,生了张圆润娇俏的芙蓉面,笑起来似春光覆颊,极招人喜欢。
华琼多看了她几眼,明显是踟蹰的,吞吞吐吐来了句。
“……要是看上了什么少年郎,玩闹归玩闹,但不许没了分寸,你懂吧……等娘回来的时候,再给你把把关。”
唐荼荼没听明白,迷惑的“啊?”一声。
珠珠扒着姐姐的手搂在自己胸前,乐不可支。这小孩儿都比唐荼荼懂得多,仰着脸直笑。
“华姨放心,我姐可有分寸呢!她跟好多哥哥打成一片,却谁也瞧不上!成天锁着屋门,写信给那个……唔唔。”
唐荼荼堵上她的嘴。
岸边十几条船都等着她们母女告别,迟迟未起篙。沿岸的漕兵叱着:“怎还不走?堵了河道可如何是好?快开船呐!”
随行的华家大兄塞了锭银子招呼,也催着“三妹赶紧上船”。
直到漕头发现此处截了流,横眉竖目地过来了,华琼才抓着仆妇的手踩着舷板上了船,忽的想起一件正事,忙回身说。
“荼荼,你那……你朋友造的那工场,干活别太快,等等娘——你不是说烧出来的混凝土砖质地太脆么,等娘去了南方,看看那边的砖。”
“南方许多大砖厂都作御窑,几千几万斤的大砖也能烧,宫殿庙宇经久不坏,那些御窑对砖石的质地研究得很细,我一路要路过许多砖厂,我替你瞧瞧。”
唐荼荼犹豫:“不耽误您正事儿吧?”
“有什么可耽误的,这趟的货都是你二位舅舅的,我是空着手去南边看看要不要买田置地,一路清闲。”
舵手撑着蒿一推,船就慢慢离了岸。
唐荼荼往河岸跟出两步,眼睛蓦然发酸:“哎,我又给您添麻烦了,尽把累赘事儿往您身上托。”
这句不知戳在了哪根软肋上,华琼被击得心头一痛,不再作声,唇瓣血色都浅了。
唐荼荼忍着泪意喊:“您一路顺风啊!”
“后头的快跟上!栓好桨!大船在中,小船贴岸行!”漕兵大嗓门嚷着,粗犷的声音直喇喇刺着耳朵。
船离了岸,木桨挥出一圈圈的水波,带着船渐渐驶远了。
“荼荼!”
华琼似如梦初醒,扶住船舷,扬声朝着岸边喊:“娘从没觉得你是累赘!你从来不是累赘!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天塌下来也砸不尽娘的钱!你放手做你的大事去!”
唐荼荼不知她怎么没头没尾地说起这个,心尖似被重重一撞,眼泪便没憋住,朝着远去的大船高高挥手。
“您一路顺风!”
三岔口在府城拱北门外,等马车驶回县城,天早就黑了。
珠珠倚着靠枕睡得鼻子朝天,唐荼荼给小丫头擦了擦口水,抱着她下了马车。
小丫头睡眼惺忪:“姐,到家了?”
“是啊。”
小丫头问了声,又翻个身继续睡了。唐夫人唤了两声也没把珠珠喊起来,索性任她去睡,传小厨房上饭。
一个月没见面,唐老爷活似老了好几岁,眉头的疙瘩吃了半顿饭才消下去。他刚上任就逢大案,揣着一肚子的难,忧国忧民忧天下,这愁那愁事事愁,不论夫人女儿与他说什么,都慢半拍才能接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