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含糊道:“我哥教的。他在书院会学明算科,等进了国子监,还有更厉害的明算老师教。”
一听书院和国子监,老先生们就不再问了,岳峙书院在京城是榜上有名的书院。乡试开考以后,华老太爷更是吹嘘他外孙好几天了,满院的先生都知道那位小少爷文才厉害。
可只旁听她那哥哥讲几句,就能有如此造诣,也是难得。
有先生唏嘘:“可惜是个姑娘,将来迟早要嫁人的,不然学学做生意多好。”
也有的先生道:“咱家三当家算数也厉害,但三当家不会使算盘,她得拿纸笔才能算。三当家常挂在嘴边的,不就是她‘要招个婿进来’么?”
“丫头也招个婿多好,老爷的家业也不用全给那几个傻少爷祸祸。”
他们一群账房,当着华老太爷的面儿吐槽他几个亲孙子,华老太爷也没恼,笑着挥挥手:“都散了吧,荼荼得去吃饭啦,丫头刚才就饿了。”
这才把唐荼荼从人堆里扒拉出来。
祖孙俩朝着东园走。
华姥爷看着她,感慨道:“刚才看着你,我就想起了你姥姥。这比算盘赢赏钱的玩法,还是你姥姥想出来的,那群账房里头——”
华姥爷回头去指,指了几个四十多岁的先生。
“——那几位,你看见没?都是你姥姥教出来的。我们刚来京城落脚的时候,整条街上啊,数你姥姥算数最厉害,不论客人进来买了什么东西,客人往手里拿,跑堂的跟着念一遍买了什么,等客人走到柜台前,直接交钱就行——你姥姥已经算完啦!”
“她算盘打得也好,俩手各拿一个算盘,左手算,右手核,算完两边对一遍,数一样,就是算对了;数不一样,重打一遍。我俩每到月底,点着油灯坐窗前核账,我核完两本,她能核完一沓儿。”
天津话味儿重,华姥爷一张嘴,就跟唱数来宝似的,他来了京城多少年了也没扭过来,反倒把周围一圈人都带跑偏了,成了这个调调。
唐荼荼听着有趣,一个劲儿地笑。
华姥爷叹口气:“你姥姥呀,就是命不好,穷出身,嫁了个更穷的我。年轻时跟我吃了不少苦,东跑西跑地进货、挑担子,多少风风雨雨跟我一块扛过来。”
“妇人不能吃苦,一吃苦就老得快,病得早,她四十来岁时得了心疾,心疾熬人,走的时候也难受,不是安安稳稳走的。”
唐荼荼不知说什么好,抿着唇闷了会儿,憋出一句“您节哀”。
华老太爷摆摆手:“姥爷年纪大啦,这两年腿脚也不利索啦,说不准哪天就见着她了,前后脚的事。能多见你们一回,就是好的。”
唐荼荼心里那股“这不是我亲人”的疏离感,又如洋葱一样,猝不及防地被人掀了一层,辣得她眼睛都花了。
“……我和哥哥,以后多来看您。”
快要走到饭堂时,华姥爷越走越慢,渐渐顿住了脚。
他眉心聚拢,盯着荼荼看了会儿,忽然又道:“荼荼,姥爷再考你一题。这题难,不要急,你好好算一算。”
唐荼荼忙道:“您说。”
“你知道咱京城多少人口吗?”
唐荼荼道:“一百五十万了。”她从唐老爷那儿听过一嘴。
华姥爷点点头:“文宗三年,整个直隶省,垦田数实载为二千八百万亩,其中一半地种庄稼,良田、瘠土四六开,均下来亩产不到两石,出谷六分。京城丁壮五十万人,一天口粮算二斤,妇人小儿老人百万,每天的口粮差不多斤半。河北天津两府,人口是京城的五倍有余——直隶省每年自己产的粮食,够不够吃?”
盛朝一石约莫为一百二十斤。唐荼荼果断摇头:“不够。”
“差多少?”
唐荼荼:“三十三万万斤左右。”
华老太爷道:“错了。”
唐荼荼愣住,飞快重新算了一遍,正要说自己没错,华姥爷却叹了一声。
“京城豪门世族那么多,奢侈无度,浪费了的也多,加上番邦异族的流动,一年的缺口约莫是五十万万斤。”
差这么多?
唐荼荼瞠大眼睛。
华姥爷又问她:“知道缺的粮食从哪儿调不?”
唐荼荼犹豫着揣摩:“江南?”
华姥爷赞许地看她一眼,补充道:“多数从江南调,少数出于黄淮——主要是河南省。咱们继续。”
华姥爷眉眼一凝,语速越来越快,丝毫不见老年人该有的迟钝。
“京城每每过不完夏,就吃空了去年的秋粮,但此时江南赶上梅雨季,漕运不通,只能先从黄淮调些粮。黄淮比江南近许多,可是走陆路,漕卒就多,一路缓行,至京要耗损三成——黄淮需要调多少粮,才能解直隶三个月之急?”
唐荼荼掐指算了几息:“十九万万斤左右。”
华姥爷点头,又道:“吃完这三月,江南的秋粮就到了。秋粮走大运河北上,行程极快,漕卒也少,路上损耗仅为一成,余九成。进了直隶,进入各府粮窑存放,要填满仓位,才能保证直隶百姓到明年夏天六月的用粮。”
华老太爷紧紧盯着她,几乎句句紧逼:“各城除了粮仓,还有两座常平仓,是避免城中缺粮时、谷贵伤民而建的,也得填满。那需要从江南调多少粮,才够直隶吃到明年夏天?各城的粮仓多大?京城的常平仓,又有多大?”
唐荼荼:“……”
华老太爷哼笑一声:“怎么,算不出了?”
唐荼荼讷讷道:“需要调十六万万斤,一千四百万石,才够吃到明年。粮仓和常平仓……算不出来,我不知道粮食是全放入粮仓,还是卖给百姓一部分后,再把剩下的去填仓?”
她越说越没底:“……东西市的常平仓我倒是见过,按面积估算,可能能放个……五十万石粮?”
华姥爷不可置信道:“你算出来了?”
先头,账房先生们夸唐荼荼术算好的时候,华姥爷还只是笑,眼下目光里满是惊奇。
他恍神了好半天,眉头才松懈下来,似一瞬间豁然开朗,脸上的褶子全堆成了笑纹路。
这干瘦的老头紧紧抓住荼荼的手,话都说不囫囵了,哑声感慨道。
“好孩子!好孩子!姥爷有数了!姥爷心里有数,能算得了粮,便能算得了天下百千行商,回头我跟你娘商量……”
他又猛地停住:“且不说这个,说这个太早了!荼荼你记住了,万万不可把这术算丢下,咱家靠的就是术算发家,算不清楚账,一辈子白活!”
唐荼荼不知他怎么突然激动起来,愣愣点了点头。
华姥爷硬是攥着她的手到了饭堂,才放下她,老人家只就着小菜喝了一碗粥,就又匆匆出门了。
走出饭堂了,他又匆匆返回来,掏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落下句“荼荼拿去买好吃的”,就又头也不回地走了。
奇奇怪怪的……
华家主子就这么两位,仆从却多,还有那些账房先生,都是要一块吃饭的,便在外院建了个饭堂,几张长桌、几张条凳摆开,能容纳二十个人一块吃饭。
正是清晨饭点,饭堂里挺热闹。
等到吃完了半碗云吞,唐荼荼昏昏沉沉的脑子,和紧|窒在胸口的那一口气才松下来。
那道粮草题实在不好算,姥爷没拿不同作物不同亩产,还有不同的出米率难为她,只给了个均数,就是在便宜她了。
可更让唐荼荼触目惊心的是,直隶省的粮食浪费竟严重至此。
每年从江淮两地调来的粮就足够全省吃用了,再刨掉酿酒、做酱和牲口饲料的粮,粗略一算,直隶百姓浪费的粮食竟有半座省的产粮那么多?
江淮多省,都在拿各自的余粮供养一个直隶?
京城也就罢了,权贵遍地;河北又恰恰是盛朝的龙兴之地,整个京畿地区,遍地豪奢,连平民百姓都把浪费当成了习惯,满京城没有乞丐,没有吃不起饭的贫民,俗话说的那“肉包子打狗”也都不算是笑话,在京城是常事了。
可浪费的,仅仅是粮食么?
她浑浑噩噩想了一上午,难受得坐立不安的。
华琼奇怪:“怎么啦?”
唐荼荼叹口气:“没事。”
她这老气横秋的样子把华琼逗笑了:“年轻不大,愁什么呢?娘可没骗你,清早就让刘大刘二去庄子里安排了,吃完饭咱们就出城。”
唐珠珠眼睛发光:“是去乡下骑马吗!?”
看到华琼点头,珠珠赶紧扒拉了剩下的饭,把碗一放,回屋翻找好看衣裳去了。
唐荼荼出门行装一向少,她带了一身窄袖束腿的骑装,两条手帕,一只行军壶,就算是准备好了。剩下的东西要么是庄子里有,要么是奴仆安排。
可最重要的,却没人给她准备。
“娘,有零嘴么?”
华琼好笑道:“有的,知道你们几个贪嘴,昨儿买了好几样呢,让古嬷嬷带你去装。”
唐荼荼跟着古嬷嬷去了厨房,没一会儿回来了,装了三个油纸包,一包一斤的分量。
华琼以为她是给义山和珠珠分好了,还欣慰地想姑娘大了,知道照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