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娘的言辞总算尖刻透彻起来。
“穷人还长一身懒骨头,多数是没尝过钱的滋味,让他们去尝——你建这……工场,不是要雇工人么,派人往每个村去游说,告诉各村青壮力就说试工十日,包吃包住,每日给一钱银子,但只有老实干活的能留下,不老实的、偷懒的,随时打发走。”
一两为十钱,一钱银子,干一个月能赚三两,比县里教书先生的月俸还高,在东镇是百姓不敢想的高薪了。
人人都能干得了的力气活,一下子就成了竞争局面。
“偷奸耍滑的一个也不留……打发人走也有窍门,撵人不要一齐撵,要一个一个撵,防着民夫闹事。”
华琼是生意人,有着看人识人的精准,以及古今中外管理学的大智慧。
唐荼荼脑子转得总要慢半拍,才能翻过这个扣:把不好好干活的那些人一次性撵走,人太多,难免群情激奋,闹出事端来。
而一个一个撵人,偷奸耍滑的自知有错,不敢闹;被留下的暗自庆幸,也不会与被撵走的村夫共情。
华琼见她听进去了,又说:“你这建厂是稀罕活,乡下人找不到这么好的营生了,拿过大钱的也就看不上捞鱼捕虾的那点小利了——到那时,你再放出话去,让人知道你这里招人的规矩,踏实肯干,不耍滑头,后头建药厂、建什么医械厂就都好招人了。”
唐荼荼肃然起敬:“您说得对!但我记不住这许多,传话也传不准,等年掌柜来了,娘你再跟他讲一遍,这位大掌柜也很了不起。”
华琼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等唐荼荼去打水洗漱了,视线又追着她走。
这孩子……躯壳下的女孩,多大年纪了?
看着不像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女孩,这孩子,身上有一股贫土里才能养出来的韧劲,却又像是学术派,遇事总是先从小处着手破解,有学识,有见地,在穷山恶水的地方也能像根楔子一样把自己插在重要的关节处。
再想,这孩子全局观差,不懂驭下管理之术,适应能力也一般……从去年冬至她那一场蹊跷的大病开始,一年有余,这孩子至今没学会说雅言,通通是大白话。
院里的哪吒已经第三遍拔龙筋了,还是闹嚷嚷的,病人散不去。
锣鼓、板胡、小梆笛响着闹着,勾扯着华琼脑子里的思绪沉甸甸地往下坠,说话几乎成了逐字雕琢,怕哪一字说不好,这份变样的母女情就彻底危了。
“今年天冷,运河化冻想是比往年晚,我在你这儿多呆几日罢。”
唐荼荼惊喜扭头:“那敢情好……我有个朋友,他想开一个盐水厂,但没想好怎么开,可得请教您呢。”
胜州,十二连城。
“最近镇上的北地面孔越多了,查不着来由,口音乱七八糟的。兴许是北边的小族,捱不住打仗了,偷偷渡过了大河,往这边讨口饭吃。”
“兴许?”耶律烈擦刀的手一顿。
正回话的将官一窥见他这点细微的变化,立马窒住了呼吸,梗紧了脖子,生怕大刀不由分说地落自己脖子上。只听汗王道了句:“再去探,探清楚。”
小将官嘴唇哆嗦着出去了。
近来大汗带着他们练摔角,辽兵闷出鸟了,私底下开设赌局,赢了彩头的拿大把银子请弟兄喝花酒。镇上没有正经青楼,多数是番邦女子和寡妇的私娼,这群小将官出手阔绰,很招花娘惦记,连着几天不见人,竟派了小奴来请,鬼鬼祟祟摸到了辽兵西头的营防来。
耶律烈暴怒,提刀砍了十来个兵的脑袋,当着大军的面砍的。
契丹的皇室各个杀人如麻,亲自行刑的怕是找不出几个。
擦干净刀,耶律烈瞧自己一身血点,到底有些不安分,怕乌都闻见味儿吐他一身,索性跳河里游了个来回,破天荒地在冬日洗了个澡。
看了看天色。
“乌都去了哪?”
左右的近卫防着他这一问,老早准备好了话:“乌都跟着二王子在镇上玩呢,派了几十个兵随同,出不了事。”
耶律烈狂狮似的甩了甩头,满头湿发结成绺,颇有汉书中“辽人其貌甚伟”的豪放之态,“去看看。”
这是正月的最后一天,十二连城当地称这日为“送穷”节。出了这天,就算是彻底过完了年,百姓就要回到忙碌的生活中去了。
天下各地的送穷节不是一天,越是富裕地方出年越早,破五初六就早早扫土送穷,燃鞭开张赚钱了。穷地方一年到头就盼个春节,正月的庆典也就格外长。
送穷这天要拾掇些破衣烂裤,往街上扔,叫买不起衣裳的穷神聊以蔽体,赶紧去别处吧。
乌都入乡随俗,摘下自己头顶的鹿皮小帽往街上的旧衣堆里扔,帽子刚落地,他又颠颠跑上前捡回来了,重新扣回脑袋上,走了个送穷的过场。
随行的辽兵差点掬一把泪:瞧小王子这抠搜劲儿,真是没过过好日子的娃娃。
满街锣声炸耳。
“锵锵,起锵锵,锵锵锵,起锵锵……”
大街上有抬阁游街队,是当地戏班子的拿手好戏了——每个戏子高高站在一块四方铁板上,板底有铁杆撑着,全靠底下一两个壮汉手举着这根杆。抬阁人行走间,头顶的戏子能摆袖跳舞,还能跟左右的戏子演戏打闹,凌空翻跟头的都不少见。
看得周围百姓惊叫连连。
“好!再翻一个!”
乌都一副乡巴佬进城的样子,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直追着最漂亮的三层高鼎跑,鼎尖仅仅巴掌大,上头站着的仙女娘娘舞姿翩翩,浑然是掌中舞的再现。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热闹。
别说是这样千人规模的大游行了,乌都连扭秧歌都见得很少。后世所有劳民伤财的娱乐活动全取消了,所有不能为社会创造GDP的娱乐通通都成了玩物丧志的东西。仅剩的那些非遗项目,也仅仅留两到三脉传人,好叫文化别断了根。
踩高跷的、扮八仙的、划旱船的……满街花样直叫人眼花缭乱。
划旱船是戏子身上背一只双杠小花船,脚下扭着秧歌步,带着船左摇右摆,像真的在河里划船一样晃荡着,嬉笑怒骂,全凭戏子高兴。
扭得最逗趣的是个缺了牙的老大爷,头发都白了,扮的是个丑花脸,一路跟路两旁的百姓握手,往大人小孩手里塞糖。
“吉祥如意!”
“接糖接福!”
乌都眼睛直发光,蹦着跳着高高举起手:“我我我!”
耶律兀欲斜眼骂了声没出息,自己也没出息地伸出了手。
划船老汉喝醉了一般,脚下一个踉跄,连人带船撞开了辽兵的防线,满衣兜的糖哗啦啦往外掉,惹得周围百姓欢笑连连,都伸长了手抓糖。
人潮拥挤,山鲁拙下意识地把乌都往后带了带。
突地,那老汉眸光一闪,一瞬间露出不符合自己年纪的狡黠来,把几粒糖塞进了山鲁拙的手。
“……!”山鲁拙目光陡然大亮,没敢作声,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
这一撞,把二王子撞了个趔趄,差点提拳揍人,被自己的伴当摁住了。辽兵凶神恶煞地叱骂:“滚开!走稳点!”
“脚软了一下,对不住喽,接糖接福!”老汉嬉笑着告了声罪,晃晃悠悠走远了。
山鲁拙缩回手,垂眸一捏,筒状糖纸里的东西稍稍一瘪,又飞快回弹。
果然是信纸。
他告了声去解手,在茅厕黯淡的天光里飞快扫了一眼,纸卷上不过四个蚊蝇字。
——信已送。慎。
是告诉他,他留下的暗号被自己人看着了,接头的人已经来了镇上,小公子在这里的消息已传给殿下。你自己小心,千万慎重,一定要护好小公子。
哈,去年八月至今,失联了半年,可算是联系上了。
山鲁拙心里揣着天大的狂喜,吐息三次之后,脸上也滴水不漏了。
第256章
密信誊抄了六份,从边陲这个小镇偷悄悄离开,六路人马分散进了朔州与大同,全把脑袋别在裤腰上。
大战时候,所有的兵防只够保证官道畅通,但对探子来说,官道才是最危险的道——所有过路人的籍名、来由全要盘问清楚,所带的物品都要查。
密信是不能见光的,拼死也得送到主子面前去。
最快的一路人马盘曲绕过大同主城,才得以转上大道,进了张家口。一路军驿换马,快马加鞭日行五百里,到上马关仅用了一日半。
打头的探子隔着老远看见城外硝烟滚滚,心头凉了半截,只当殿下领的上马关也破了。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硝烟褪去才看清。
——噢,这他娘是自家兵在打着玩,打完,红蓝营又勾肩搭背哥儿俩好了。
饶是“六”字头的探子头脑再敏捷,也被这火炮全开的阵仗砸迷糊了,小心翼翼溜进了军营,终于把信呈到了殿下的案头上。
一听是叁陆的消息,晏少昰心头一跳:“快拿来!”
信里写得很简练,只略略一提前线探子多方寻觅,在十二连城一个小镇上收到了叁陆的消息,与他呆在一起的四岁孩童疑似葛家小公子。
营里有葛家别支和偏房,几位小将军紧紧盯着他,一双手攥得死紧,两手硬茧不安地来回磨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