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莫怪,方才我几人在外头听墙角了。傅先生说的这几样东西虽是有价无市,遍地难寻,但有傅先生道明来处,东西就不难找了。”
唐荼荼:“您有门路?”
后头站着个长袖儒衫、稀发短须的影卫,一眼看去竟像五十多岁了,装扮肖似一位清贫乐道的教书先生。可眼下眉平目直,不苟言笑,通身就是与唐荼荼见过的影卫一样有锋芒有棱角的锐气了。
他自己的本音也年轻得出奇。
“回姑娘。六月盛夏,是皇后四十寿辰,皇上预将坤宁宫翻新,需用的石色极多。”
另一影卫道:“这些时,各地稀贵的石色随石料陆续入京,交入京中将作监,打南边来进贡的都是各地的石料豪商,全会从三岔口北上入京,咱们从他们手上买些。”
“那得磨蹭到什么时候?姑娘这儿紧着用呢。”
年掌柜最拿得起主意:“我即刻派人回京请太子殿下旨,令漕司府截留北上的所有矿商,从里边找姑娘要用的矿。”
唐荼荼一时失语,咬着这几个字:“请……太子下旨?”
还要截留南方上京的所有石料商货。那得用多少人手,得上下打通多少关节……
“这是最快的法儿。姑娘别慌神,只管好好养病,二殿下走前都交待过了。姑娘只管列出要用的矿,此事交予我去办。”
屋里人太多,唐荼荼没好意思问问二哥走前交待了什么。
他们几人坐在屋里,面色严肃,煞有其事地商量着。
唐荼荼瘫在摇摇椅上,半闭着俩病眼想:她就想做个生理盐水,怎么就跟太子密旨、矿石豪商扯上关系了?
粗盐提纯,需得析出杂质,析出杂质得要制备反应物,反应物出自矿石原料,截获过路矿商好快点找齐所有材料……
唐荼荼把这逻辑从头顺了一趟,七上八下没了着落,隐隐觉得这事闹大了不妥,又怕赤眼病真的飞速扩散开。一时不太敢出声,竖耳听着几名影卫商议。
她坐在椅上端着个硬壳本,拣着关键词记了两笔会议记录,眼糊头疼的,也没正儿八经写几个字。
年禄台年掌柜也从议事中分了一丝神,一眼又一眼地飘向那侧,观察唐姑娘举止。
——身染时疫,临危不惧;敢自个儿试药,这是胆识过人;对自己不懂不熟的事儿也不乱插嘴,这是有自知之明。
年掌柜暗暗点头,心说这位新主子果真是个妙人,不枉殿下走前连番叮嘱他们照管好姑娘,若有急事,天津府的暗桩全听她调度。
小小年纪,手下不光养着神医,还养着见多识广的门生,会识人,会用人,就凭这手驭下的本事,去哪儿不得成名成杰?
况,这女孩还是稚龄,殿下早早把人收入麾下,做不来红袖解语,也可作贤内之助也。
他才走了片刻的神,唐荼荼若有所感地朝他盯来,赤红的两只眼睛杀伤力颇大,看人时一聚焦就显得冷酷。
年禄台心神一震,脑子立刻清明。
“既如此,奴才立刻着人回京请旨,姑娘还有什么吩咐的,只管派人传话。”
说完,他带头作揖,后头三名影卫也全伏低了头,长揖到手。
“啊,不必多礼……”唐荼荼受了他们几人一个大礼,纳闷地起身,还没想明白该还什么礼,几个影卫已经雷厉风行地走了。
唐荼荼关上窗,又疲倦地软回摇椅上。
脚底施了个力,摇椅载着她,船似的晃悠起来。
她被拘在这院中,外边的事儿全传不进来,芙兰这唯一的耳目也是老妈子性情,好几天了,外边什么事儿也不跟她说,一心要她安心养病。
唐荼荼只得清早傍晚,去院里看看那张红点图。
一月十二,上午增34人,下午17人。
一月十三,上午增37人,下午26人。
印坊最后一块空闲的地方也敞开了门,那是原先烧砖厂的制胚房,几千块砖胚模一下午腾了个干净,临时用木头钉了板床,来不及钉床的,只能两床棉被打地铺。
一车车的新被褥拉进来,公孙家又派了十几个仆役来添数,人人都脚步匆匆,连走带跑,一刻不敢耽搁。
清早打饭的队伍排得看不着头。才把病号饭做出来,厨房的火上就得煎药了,一整个上午全在熬药,寒雾拢着,中药的苦涩味散不出去,把东西六个大院熏了个遍。
在这地方封闭了四五天的病人,本来都跟同屋的住熟了,又加塞了一半的新病人,各屋都人心惶惶的。
一月十四。
自鸡鸣第二声起,一波又一波的病人往印坊送。
换作24小时时制,这是凌晨四点,唐荼荼被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惊醒,隔着纱窗,看见印坊的后门那处一片灯火通明。
不光有巡捕房的兵,还有穿着薄甲、提着防风灯的宿卫,另有民兵几十杂在其间。病人无措地排着队,似起了争执,隔着后园都能听到吵声。
唐荼荼忙摸了件棉衣,裹着披风戴好帷帽出门去了。
芙兰站在廊下抱臂望着那头的动静,她是武人,耳力极佳,声音顺风传来,芙兰不知听着了什么,脸色不太妙。
门轴吱扭的开门声在身后露头,芙兰立刻回身:“把姑娘吵醒了?”
唐荼荼眯起眼睛往后门看,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今天的病人怎么到得这么早?”
赤眼病人排查是从近到远的,查完县城,再辐射到各镇各村。因为离得远,从乡村间筛检出来的赤眼病患者送到印坊,路途几十里地,往往马车走一夜,天明才能到。
每天的病人都是清早送过来的,这波病人怎么这个点就过来了?
芙兰知道她睡不着了,只好扶她过去,站得远远得瞧。
这波病人二十来人,却不知怎么围了这么多的兵。唐荼荼眯着眼瞧了半天,又是一惊:染了疫的男人有七八个,全被麻绳拴着手,拴成一溜,身上穿着宽大的道袍,制式古怪,敞风露口的,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有几个男人想逃,差役们连踢带踹,压着人蹲到地上,大声呵斥着:“都站好,清点人头,谁也别想跑!”
他们这是直接把病人捆了,抓过来了?!
唐荼荼惊得头晕目眩,在人堆里看见个熟悉身影,连忙喊了一声:“公孙大哥!”
公孙景逸一回头,像他爹他爷爷一样冷沉的眉眼松快下来,几步往这头跑来,嗓子哑着,出口就像一串炮仗。
“茶花儿,你出来干嘛?哪儿热闹都有你,麻溜回你屋待着去。”
唐荼荼忙问:“这是哪里的人?是聚集感染了?”
“何止!这腌臜事儿。”公孙景逸狠狠把马鞭掷在石桌上,怒发冲冠:“逮了一群大肚教的,就是搞那种歪门邪道的。”
“……什么教?”
公孙景逸敛了敛火气,压声说:“这一群假和尚,起了个名叫‘送生大神通教’,专门做送子生意的淫教。”
唐荼荼没睡醒,眼花耳钝,五感失了俩,迷迷蒙蒙又问一遍:“……什么教?”
这傻丫头。
公孙景逸莫可奈何,只得掰开了揉碎了给她说。
“就是那种家里男人不行,怀不上娃娃,公婆又催着生的妇人;还有家里死了男人的女户,想给自己留个后,养儿防老,跑教里边掏几十两供奉钱,跟里头的道士借个种——进寺庙里住仨月,仨月出来,肚子就大了,外头都叫大肚教。”
寒风刮得唐荼荼一个喷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神情惊悚。
“到底是道士还是和尚?”
公孙景逸愁得扯头发:“不是佛也不是道,什么门也不算,专门忽悠蠢妇进去骗钱的。一群狗道士学没念过三年,拿着儒释道各家经书左摘右抄,充作教义,在乡野里边四处寻摸着想怀孩的妇人骗钱。”
唐荼荼脸色白了又白,声量虚得要被风吹走了。
“从哪里查出来的?”
“东镇,东镇好多这档子事,最早是从别地流窜过来的蛮子,几十年了,除不了根,先帝爷在位时宰杀了一群妖道,各地都安生了。我还当这淫教早绝了迹,谁知赶这赤眼病的当口儿撞上了!”
东镇不是一个镇,过了大直沽再向东,有百万亩闲田,大片未开发的荒地一直延伸到海边。
村多,人口少,因为这片多数是盐户和渔民,自给自足,与别地几乎无往来。百姓穷得叮当响,划到天津主县辖下吧,影响天津评选上府,是以全划在静海县辖下,几个镇子并称东镇。
这块地方与静海县衙隔了七八十里地,步行得两天两夜,与天津县衙相隔更远,土生土长的老天津人几乎把东镇视作另一座城。
县衙胳膊伸不到那么远,管辖起来很不方便,慢慢的,这块地方成了宗族自治,按年纪排辈,宗缘极重,县衙每年只召集各族管事的开几场大会。
此番筛查赤眼病,竟挖出了一个藏在乡野间的淫窝……
唐荼荼脑子里闪过一簇又一簇的念头。这事超出她的想象力了,一时间半个字都发不出来,胡思乱想了好多。
她木愣愣地看着杜仲领着医士,给这群病人分配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