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人反问:“有何不妥?照我看,这印坊隔疫才最是不妥,如今人满为患,病人却日日累增,还能往哪儿盛人去?不得各家关起门来避疫,给各家发药各家熬?这不与本官当初说得一样么?你们费这一通力气。”
一群医士面面相觑,手里的油锤馅儿还是香的,皮壳还是脆的,愣是咬不下去了。
累死累活好几天,药味熏得从皮到里全入味了,连他们这多年抓药摸药的,闻见药味都犯恶心。
每天看见赤眼病数累增,只觉后怕不已,要是印坊里这将近二百数的病人全在外边,整个天津怕是都红点密布了。
怎么到赵大人嘴里,全成了无用之功?全成了他的“早知如此”了?
医士们围着廖海悄声嘀咕:“病人能出去过节么?”
“小杜大夫不让吧?”
廖海一咬牙:“快去请小杜大夫和唐姑娘来!”
说完便是一怔,这两位比他岁数还小,他怎么遇事儿就想到找他俩了。又忙改口:“公孙少爷也在后院,去请他来。”
不用他唤,唐荼荼已经几步上前去了,朗声说:“赵大人糊涂了!方才说的话不算数。赤眼病传得多快,您是知道的,病人但凡回了家,隔天就会全家一起染疫。”
“元宵节是团圆时候,大家挂念家人我知道。只是诸位看看这些站哨的兵,也是几天没着家了,印坊里几十个医士,几十个仆役,全要在这围墙里过节,我们同样回不去家。烦请诸位别给大夫添麻烦了。”
她自觉说得有理有据,谁知,门前围着的几个家属立刻变了脸色。
“大人都说了能行,你一个丫头片子怎么还改口啊?”
“谁不知道上元是除病气除邪祟的,这节还跟一群病人沾一块儿,就别想好啦!这一年得连番儿病!”
“哎哟!她眼睛怎么是红的!这是个病人呐!”
周围家属噌噌退开了五步远。
白纱太薄,她眼睛又是昨天被盐水激了的,红得看不见眼白,任谁看也是个病入膏肓的重症。
“小丫头无知,别理她,咱们就按大人您说得办——我家那口子姓圈,叫满豚,劳烦哪位差爷领他出来,过完十五我再送他回来。”
唐荼荼太阳穴蹦个不停。
唐老爷看不得闺女受苛责,忙取了个中间之法。
“知道各位思亲心切,不如这样——明日上元佳节,能送衣送食,病人能站在门口,大家远远地看一看,排上队,隔得远远的说几句话,知道家人好不就放心了吗?”
几位县官跟着应和,费了半天口舌,总算斡旋开了,补上了赵大人一句话泄出去的口。
唐荼荼冷眼看着,只觉得滑稽、可笑又悲切。
这双鬓斑白、面容清癯的老先生,穿着官袍像兜了两袖清风,一阵大风能吹倒仨。
他还怀揣仁善,爱民如子,像是照着从古至今的清官画像模样长的。
这是一县之令,是此地的父母官,是念过多年圣贤书、在基层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干部,凭自己资历一步一步升上来的。
这是天子脚下的直隶省,谁也没胆买官鬻爵的地方。
一个县官,竟能愚昧至此。
天津有六县一州,直隶省有六十余县,整个天下有七百多个县,也必然有无数这样的官,掀掀嘴皮子,就是百姓口中的金口玉言,一言既出,享着他的父母官威风,只等着手下人给擦屁股。
受大肚教蒙骗的那些女人……但凡仔细核查一遍僧户道户,查查各家寺庙和道观的账,如何会容他们多年藏在沟底,为祸乡里?
她手心灼烫,似有火往整条臂膀上烧,一时间,竟生出想提刀劈了这狗官的暴怒。
唐荼荼忽的,不合时宜地记起了夏天的事。
乡试泄题那回,二殿下一刀砍了学台官的头。她当时看着这不审不判、以暴治罪的暴行,只觉得脑中炸开霹雳,只觉得帝国最高的掌权者也是恶,一刀连着法理公正一同劈了开。
可此时站在这儿,她又在想什么?
第231章
唐荼荼捏紧拳,好久没用的力气在肌肉底下鼓噪着,没找着出口。
师爷带着人留下安抚。等一进门,赵大人脸色就变了,血色一褪,眼袋一耷拉,立马老了十岁。
“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等张捕头把审出来的案情又讲了一遍,赵大人对搓着虎口,怔坐半晌问:“振之兄弟作何打算?”
唐老爷对他这遇事儿能推则推的毛病看透了,警醒十分:“我还没就任,自然是听大人的吩咐。”
他不轻不重地推回来了,赵大人碰了个软钉子,面有愁容:“这淫教送生,是丑事,是皇上听了也要变脸色的恶闻。这事儿真查起来,整个天津都得抖三抖。”
唐老爷刚觉得这话没错,便见赵大人愁容更深了,似是这污糟事儿难以启齿,往他嘴里过一遍都脏口,咬字含混。
“再说……这事儿咱们不好管啊,妓院留香、歪门借种,自古有之。这……你情我愿,银货两讫的事儿,咱们外人插手那成什么了?”
赵大人左右觑觑公孙家长孙、唐老爷、县丞和教谕的脸色,一闭眼,再无犹豫说。
“我听说,公孙小少爷带着人关别处去了,想来,小少爷跟老夫想一块儿去了。咱治下出了这样的恶案,又是在这多事之秋,还是得遮掩遮掩,周全过去才是啊。”
他敟着脸,话里的意思方露了个头,和光一拳头揍他脸上了。
“周全你个仙人板板!什么狗屎糊眼的玩意,还自古有之?撒诈拐骗、下药奸|淫、拘禁妇人、开庙立教,剁了他们喂狗都不稀奇,这叫‘自古有之’?你家爷娘还没死呢,张嘴能不能给祖宗积点德!”
“和光!”
唐荼荼反应最快,看她举着拳头还要再打,忙扑上去把人抱住了。
和光一天一夜没沾枕头,眼睛干得睁不开,昨晚抓人时推搡得自己帷帽被扯掉了,她疑心自己也染上红眼病了,又怒又怕,一时间看这老东西丑了十个度。
唐荼荼几乎抱不住她,还是公孙景逸几步冲过来锁了妹妹双手,不叫她胡闹。
赵大人这把岁数,哪里吃得住她的拳头?一屁股坐地上了。他当了几十年的体面人,披了张德高望重的皮,头顶着清正廉明匾,出入都有无数百姓赞誉,早忘了自己土根苗泥腿子出身。
被这几拳头砸懵了,赵大人鼻子淌血,面色充血胀红像个烂西瓜,扯着嗓子叫唤:“以下犯上!从哪儿来的刁民杀才!给本官拿了她!”
后头没人动,风都静了。
师爷小声说:“大人,这是公孙家的姑娘……”
“哥,你松开我,我看他敢拿我!”和光冷笑一声,理理衣领:“整个天津没我太爷爷发话,谁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她嗓干声儿大,颇显刁蛮,芙兰一时没憋住,岔出了一声笑。她也特想应景地喊一声:整个天津谁发话,也不能动我主子姑娘一根手指头!
后头两排官兵奔至,脚下清一色的黑皂靴踏出震响,都是手臂比人腿粗的练家子,劈山分海般从衙役中隔出一条道来。
后头的中年人一身大氅挟风,目不斜视地迈过衙门那群杂伍兵,五官刚毅,声调不高问了句:“赵大人要拿谁?”
和光眼睛一亮:“爹!”
这位曾在酒楼有过一面之缘的武官,乌纱官袍穿齐时,气场强了几倍不止。
赵大人脑袋上的汗一下子淌下来了,强挤出个笑:“公孙大人怎么来啦?下官有失远迎……”
“不必。”公孙大人抬手一挡,锐目聚焦盯住他,提声叫周围的医士仆役全听着:“赵大人疏忽职守,姑且解去县令事权,卸任之日挪到下月。”
赵大人瞳孔遽缩,差点一蹦三尺,崩不住他那张温和的皮了,出口甚至破了音:“你一个同知,怎能掳我的职?!”
公孙大人提声道:“本官协理此县治安,当以大局为重,隔日自去上表府尹请罪——赵大人,请吧。”
他眼下补任静海县巡检一职,巡检本是八品官,与赵大人一文一武,官品比赵大人还低一级。可公孙大人主职乃是总兵府五品同知,天津城最高武官的副手,管的是全城巡捕和防务。
不论主职补职,他这都是妥妥的越权,官场上从没有不禀上官、先把同僚的管事权给掳了的先例。
可他这一声令下,公孙家府兵立刻上前,高大的身形围着赵大人站了一圈,齐喝一声:“大人请吧。”
赵大人乱了方寸,鼻子淌下的血溅了一前襟的血点,再瞧不出往日的慈善样,气得脸皮直抖,五官狰狞:“公孙鏖汀,你放肆!你当全天津是你公孙家的一言堂?你小女无知,你怎也跟着犯糊涂!”
在场诸人都变了脸色,一时间全瞪大眼睛看着这惊变,谁也不敢打圆场了。
唐荼荼站在廊柱旁,没吭声。
大肚教一案,乡间藏了十年,公孙景逸一个纨绔少爷不知道这事儿属实正常,可公孙大人一个管天津治安的同知,不知情就说不过去了。去年因为前个巡检回老家奔丧去了,他又补任了静海县的巡检,眼下暴出这大案,更与他脱不开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