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兵一万五,无一活口……
北风如刀剐着脸,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似被风刮着耳光。
晏少昰望向北面,那一瞬他甚至有些懵怔:什么样的恶战,会留不下一个活口?
这城墙是近来加固又增高的,太高了,要是下盘不稳,狂风能把人吹个跟头。狂风卷着沙,连沙带土塞着喉,风里也似有了腥味。
晏少昰断续着慢慢换了几道气,才把这败局消化明白。
城墙上下的将士全仰头望着主城楼上那面朱红旗,那是代帝出征的帅旗,旗上银龙威风凛凛。今日分明风很大,银龙旗却被狂风吹卷得缠在铁杆上,萎靡地抖着,怎么也展不平。
晏少昰目光落向那杆旗,立刻有影卫纵跃攀上去,抖开了帅旗。
晏少昰没吭声,他极目望向远方。登上城楼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三座东西,形似塔。
那三座东西筑在赤城南面城垣下,分明离了十里远,该什么都看不清的,可借着天光明亮,上马关又地势高耸,能看到清晰的轮廓线,三座塔很显眼地矗在那儿。
“那是甚么?”
主帅问话,四下竟没人吭声。
旁边头回随征的年轻将军哽咽一声,抹了一把脸。
没人答,晏少昰自己凝目细看。
那是三座四方锥形的塔,中间一座最高,左右两侧的矮,遥相呼应,似有奇妙布局。
他看着看着,渐渐恍然:那是北元的萨满图腾。三座图腾塔遥遥相对,乃是腾格里天、地、火三样图腾。不知为何筑得那样高,比赤城的南城墙还耸出一尖梢,恍然间顶天立地似的。
晏少昰沉腰贴近万里眼,陆明睿不由地抬手一挡,可他也只抬了抬手,什么也没挡住,只听见殿下身上的精铁铠僵硬地撞出一声响。
晏少昰眼前有一瞬的茫白,后来看清楚了,看清这是什么了。
万里眼放大倍数高,图像直直杀入眼。
那是三座高筑起的尸塔,无数残肢断臂、人头马骨,万余具尸体一层层堆垛成塔,用土夯实成几座高大的土堆。
那是元人的长生天,他们以一万五千战俘的尸首,血祭长生天使者。
陆明睿低声说:“这些元人酷信萨满,视他们自己的征伐为长生天的旨意,任何死战不降的民族,全是悖神者,会因为阻挠了神意而遭受最严厉的天罚,砌死在这三座墙里。”
这京观尸塔,遥遥面朝京城的方向,横向呈三点蜿蜒,像一张滑稽的大嘴,笑给天|朝的皇帝看,是为“京观”。
可惜皇帝的眼里只有江南的粮、塞北的地土,只惦记着天下王臣的忠心,还有南北直隶每年填充了多少国库。
边关的战报送上去,“一万五”,是个不值得挂在嘴边的数。
于是这硕大的尸塔,便只有边军能看得见,变成三军将士不敢直视的巨大图腾,挞伐不敬,规诫不驯。
而远近处苟且偷安的异族人,崇尚武力的,会隔得远远的叩一叩首,拜一拜蒙古的真神。
陆明睿低声说:“这三座尸塔不除,士气不振。探子探过了,土垒砌得瓷实,拆垒收殓残尸起码得一日,眼下再派兵出去,恐有不利。”
老将孙知坚跪着没起,没敢看殿下脸色,便也没看见殿下被风沙刮得粗粝的面孔抖了抖,颧骨下颏绷紧,蓦地红了眼。
他膝甲一振,撑着双腿站起来:“火器营全员列阵,开火炮,出城。”
“殿下不可。”孙知坚气虚无力地劝了声,没拦住,眼睁睁看着殿下点兵出城了,只得起身跟上。
风雪很大,不停有风灌进双耳。
离得近了,这骷髅台越发清晰了。
赤城就在其背后,断壁残垣不复旧时威风,城墙上被火药崩碎的孔隙是一双双乌黑的眼睛,无声注视着三座尸塔。
这吊在家门前的尸体,远比一片乱葬岗更恶毒。
草原上的风吹过被火烧净的头骨空腔,涌出一串呜呜的响,竟成了曲调,随着北风滚了很远,如泣如诉,也像一串低哑的恶咒。
离尸塔四里地的时候,首骑停下了,晏少昰举起千里眼望了望。
这些尸身经火药炸过、马蹄践踏过,战后又被元人毁了尸,大抵是不成样子了。
陆明睿怕殿下于心不忍,低声回禀:“探子说,没几个全尸了,轰了也干净。”
晏少昰利落翻身下马,“就在此处行刑罢。”
戍边是苦差事,要算天时、找地利,要练兵、统兵,要严明军纪,要筹措粮草、调度军需,安排各级将吏辖属……桩桩件件,全会消磨一支军队的精力,很少有战事能酣畅淋漓、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领兵之将忌冒进,忌蛮干,忌刚愎自用,忌这忌那,因为一个决策失误,漏出去的都是人命。
盛朝自高祖以来的军队规矩,凡败战必纠责,要在亡兵的尸首面前行军刑。一条条人命摆在眼前,才能规诫领兵的将军再不犯这错。
几个将军除了甲,竟眼睁睁看着殿下也跟着除了甲,一惊,未来得及说话,沉沉的军棍已经落下来了,忙闭口忍痛。
晏少昰谁也没看,只沉声说:“孙将军年老,不必受这军棍了,革去副帅衔,隔日随辎重兵回京——阵前离营,大错在我,打罢。”
他折身蹲下,周围拿着军棍的行刑兵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廿一抿了抿唇,亲手拿了条军棍执刑,晏少昰动也不动,挨了十军棍。
多年的近侍知他心意,一棍棍打下来都没留手。
撺掇开城门迎战的几个年轻将军都在受刑之列,疼得狠了,难免有闷哼声。只有他们的二殿下一声没吭,气息梗在喉里,扼得一张脸色青白。
这一瞬,晏少昰分神想了点别的。
如果,他早来一日。
如果,没有折道去天津。
再往前想,如果他没应父皇的密诏,不对劳什子父子亲情报什么希冀。
他回去做了什么呢,吃了几顿不咸不淡的宴食,得了父皇几句不冷不热的关怀,过了个可有可无的年。
与皇兄喝了一夜酒,因为宿醉,头疾犯起来,还养了一天的脑袋。
后又连蒙带骗,撂下辎重兵折道去了天津,被那丫头一个笑遮了眼,被一个拥抱迷昏了头,回程路上畅快了一路。
……
晏少昰掌心挡在额前,重重搓了一把眼睛。
他膝甲一振,撑着双腿站起来,吼了声:“火器营全员列阵,开火炮!”
相隔四里地,炮头挑得高高的,在空旷的四野上,在这个没有埋伏的位置,以火炮最远射程朝着北面轰了过去。
这个距离几乎没有准度可言了,多数铁火弹都炸不到目标点,晏少昰自己操了一门重炮,头一炮试远,第二炮测高,第三炮,极准地轰中了当中的那座尸塔。
“平距上移一尺五,填药四斤。”
火炮兵立刻按这个角度和火药填量,重新调高了炮头。
“砰——!砰——!”
铁火炮震天响着,一炮接一炮撞上去,十几丈高的京观尸塔轰然倒塌。
土垒迸溅成泥灰,万千残缺的尸骸坠下来,俯身冲向了广袤的地土间,终于能魂归大地。
而最中间最高那座尸塔,顶上的三角将旗随之滚落,折杆,直坠而下,原本是青旗,被血泥染成枯槁的红。
旁边有两条长长的红翎羽,于天际划了个圈,也飘飘悠悠落下来了。
天光明亮,不用千里眼晏少昰也看清楚了——那是葛规表头盔上的两根赤翎。
这青年生来巨力,论蛮力,比他兄长葛循良都厉害三分。他擅刀也擅使长|枪,所有的长兵重兵全都通熟,却最爱练一杆三十来斤的方天戟。
这青年翻遍史书,听遍武戏,古往今来名将上百,葛规表骂这个优柔寡断,骂那个私德有亏,没几个能入他眼的。
唯独爱自比吕布吕温侯。架势也学得足,自己找匠人打了一顶紫金冠,两条长长的红翎缀在脑后,说戴这冠帽上阵威风。
但凡谁笑他一声“鸡屁股毛”,他就呼呼比个武生,学戏文里的唱词猖狂大笑一声。
“难为尔等桃园结义,自夸是好汉,且看(你家)温侯爷今日一对三——!”
戏腔犹在耳。
那是葛家最后一个男儿。
战起前,晏少昰甚至有过犹豫,想临阵换将,调葛规表回京做个小官,全了与他兄长多年的旧友情谊。
两根赤翎染血,红得漂亮极了,打着旋儿落下来。
像两根针穿进太阳穴,在里头搅了个来回。晏少昰眼前一黑,如被剜了膝盖骨,竟生生屈了一条膝,单腿跪下了。
“殿下!”
“殿下不可!”
周围影卫抢着唤着,也没把他拉起来。
孙知坚老泪淌了一脸,扶着膝头,也随殿下跪下了,苍老的声音喝了声。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跪——!”
几百火炮兵介胄齐跪,像一排铁水浇铸的兵俑,铁甲锵然的锐响与火炮声合鸣。
那是不能入殓的尸体,注定连个衣冠冢的慰藉也无。
第220章
三座图腾塔被轰碎之时,远处的蒙哥在草丘上望着,两手一沉,合掌攥得指骨格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