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知道了。”兄妹俩头也不回,大步朝天地走了。
手边能用的人手多,调度快,还有严明的军纪,大大提高了效率。到下午时,县城内八条大街、几百条巷道、百家商铺、五千户民就查访完一半了。
唐荼荼没闲着,用了耳房一面墙,踩着桌子上去画了一幅占满墙的县城大地图,听着外边的传话,不停在图上标红点。
——兴隆大街桥水巷南道,两人,系父子。近三日去过某某地。
——安平巷尾,一人,何宅采买佣人。近三日过去某某地。
……
一个一个往墙上标注,用最小字。
到酉时天黑,已经在城中统计到三十余病例。
静海县六万民,三分之一的百姓住在县城里,派出去的兵就地休息,明早开始慢慢辐射向周边的村镇。
唐老爷紧了一天的精神松缓下来:“万幸啊,万幸患病的不多,三十来人,能治。”
只有唐荼荼和杜仲对视一眼,隐隐的忧虑又增厚了一层。
杜仲见过以往各地赤眼病的医案,觉得这个数字不小。
唐荼荼回头看着墙上的红点,红点稀疏,还没有密集成片的趋势。照理,爆发性的传染病该是一染一片,此时红点却是零零星星,东边俩西边仨的。
病人不多,几日内去过的地方各有不同,还看不出规律。
她是经历过末世疫情的,见识过那个时代防疫的严密,对眼下这处处漏洞的走访查病不太乐观。
这赤眼病传染得快,照杜仲所说,一人得病传染一家,一家传染左邻右舍。新年,街上的商铺全打着折价廉售的揽客招牌,客人络绎,路边的摊食成列望不见头,一条街上只要有几户人家染病,再逛逛街,就会是满街病源了。
这不是一传二,二传三,而是成比例扩散的。
何况这是早期的第一波发病,患者多是从各家医馆报上来的,病人眼睛通红肿胀了才去看病,家人里有没有染病的还得两说。
第218章
等那张红点图放到县衙大桌上,开了一天会、脑袋昏沉的赵大人立刻站直了。
唐家那闺女染了疫,这图又是她画出来的,赵大人念着自个儿身体,不敢离图太近,背着手、隔着三步远瞭了一眼,目光如豆,嘛也没看出来,也不明白费这大力气画图有甚么用。
他端着大人架势,抚着山羊胡,迈着四方步在二堂里兜圈子。
“这病患,老的老,小的小,伺候起来麻烦,家家户户都有大人伺候,为何非得把病患全带去印坊关起来?”
议事的县官们齐齐抬头。
只听赵大人又说:“那印坊不是住人的地方,吃喝住用混在一块,岂不是毒里养蛊,病上加病?”
旁有老大夫解释了医理,说这赤眼病病灶简单,做好防护不会互相染病。
赵大人仍是摇摇脑袋:“不如叫染了病的在各自家中将养着,贴个封条把宅门一锁,谁也不准出来,每天发下药送进去。什么时候病好了,什么时候拆封条放人,如此不好吗?”
县丞忙说不妥:“大人不知,里头好些病人都是穷人家,不是独门小院,住的是胡同巷子,几户人家吃喝拉撒全在一个院儿里,总不能封条全锁起来——再说了,这赤眼病又得煎药,又得药汤敷眼,寻常家里哪有会伺候的?”
“杜小神医召集了县学二十余医士,左近几家医馆的坐堂大夫也主动请缨,印坊里满满当当的大夫,将病人聚在一块,岂不省时省力?”
赵大人吁气叹一声:“容我再想想,明早再做决议,天不早了,诸位回家歇去罢。”
县丞顿语,不太赞同地看了赵大人一眼。
张捕头也回头,挢舌一笑,舌尖弹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调顽劣,像调戏路边大姑娘。
几个小官、几位师爷竟全没吭声,隐晦对了个视线之后,谁也没走,又围着图商议起来了。图首位置站的是唐老爷,也是长桌的主位。
他们一群人这改旗易帜的姿态直愣愣戳着眼,赵大人被梗得喉头一呛,坐下,一口一口咂了杯浊茶。
茶泡久了,汤黄味涩,茶叶软得没了滋味。
赵大人轻晃手里这盏茶汤,看着水面慢悠悠地荡开波,思绪也慢下来了。
他今年五十四了,老了,人没了锐气,也就没了锋芒,见自己的下官全围着唐老爷马首是瞻,也不气,就是心里边有点不得劲。
掰着指头算算离二月还有二十来天,二月初一他就要卸任了。
——这不行啊,这赤眼病在他任上爆出来,治不好还是他的祸。
思及此,赵大人坐不住了,从两个师爷间挤出自己的位置,也仔细听诸人的讨论了。
唐老爷一不懂医,二不懂隔离,其三,该怎么调度差役他也不熟,县官虽小学问却大,唐老爷态度谦逊,听得多说得少。
好在这两月走街串巷,了解民生,一看荼荼这图,就知道画的是哪条街哪条巷。
叶先生成了前后宅的传话人,两头跑着,把唐荼荼和杜仲吩咐的事儿原话传过来。长者欺年少,这是惯例了,别看杜仲被衙门诸人称一句“小神医”,真要说起来,也容不得他一个小辈进二衙的门,是没有话语权的。
叶先生顶着唐老爷幕僚的身份,见识广博,能言善辩,话糙,道理却细,说话极有分量。
一群县官很快敲定了印坊隔离的各种细节。等人散去,赵大人悄声唤了句:“振之留步。”
唐老爷折身回头,只听赵大人问。
“振之啊,那咱们那强身健体大比,就不比啦?”
唐老爷:“只能往后拖了,元宵是决计比不成了。”
赵老爷搓搓十指:“振之啊,咱这告示都贴了半来月了,各镇各村都准备好了,再有几天就到十五了,这时候说不比就不比,岂不是叫百姓寒心呐?”
“不如,咱们改换地方,不在印坊比就是了。你要是忙着治疫,我来筹办这大比也行。”
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想着贪功!唐老爷气得额角直跳:“大人当以大局为重啊!这赤眼病闹不好要成时疫!大比说到底就是娱民之事,等病治好了,百姓还能误了玩儿的工夫?”
他是绵软人,疾声厉色说完了,看见赵大人脸色红了又白,讪然不语。唐老爷又反思自己话重了,斟词酌句改了个说法。
“能治好时疫,也是大功一件,我记得前年河南有一县令治疫有功,皇上御笔直接提了两级,召他到京城做官了——如此不美?适之兄不想连提两级?”
说完,唐老爷赶紧垂下眼皮,暗暗唾骂自己学坏了,会巧言令色忽悠人了。
赵大人不知听出来没,惆怅思忖了一会儿,一拊掌:“你说得有理!这赤眼病保不准要成时疫,我得赶紧报与漕司大人,让大人早做准备。”
说完令家仆套马,要赶紧往漕司府走一趟,看天色实在不早了,这才作罢,要明儿赶早去。
唐老爷真是哭笑不得。
他在礼部当郎中时见过这样的下官,机敏有余,干劲不足,遇事儿不自己拿主意,先着急忙慌往上报,等着听上官指派。
事儿小还好,万一事真的闹大了,回头他就摆无辜:“哎唷,下官全是按大人指示办事的,大人说什么我做什么了,错怎么能落我头上呢?”
这样的官……
唐老爷唏嘘一声,也匆匆离开了。
戌时吃过晚饭,唐荼荼戴着帷帽,坐上了马车。隔着帘跟珠珠挥挥手:“别送了,姐姐过几天就回来。”
门前的大红灯笼照着新雪,门上的对联和福字还喜艳艳的,年没过完,姐妹俩却得分开了。
小丫头头回没含眼泪,只瘪着脸:“几天是几天啊?”
唐荼荼:“七天?顶多十天我就回来了,还能赶上看灯呢。”元宵灯会一般到正月二十。
唐夫人殷切叮嘱了几句,怎么也放心不下:“还是让胡嬷嬷和芳草跟着去吧……”
她话刚开了头,唐荼荼连忙喝止:“谁也不能跟来!医士都是有数的,照顾一个病人就是一份累,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唐夫人张口还要说什么,唐荼荼当机立断放下帘子,喊车夫:“走啦。母亲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回见!”
马车穿行在深夜里,往时这个点路上就静得看不见人了,今夜还是灯火通明的,官兵开路,一溜小马车往印坊去了,那是今日检查出来的病人。
公孙、成家、瑞家资产雄厚,几十辆马车跑在外头来回接人,马车里配饰也是舒适的,用的是座上宾的礼遇。
许多百姓这辈子头回上马车,坐得直挺挺的,不敢蹭脏了锦缎坐垫,撩起车帘,探头探脑地往外边张望。
瞧着心态都还好,病人没有张惶失措。只是人数不对。
唐荼荼皱起眉,眼看右边与她并行的那辆车,车上坐着个老太太,车下步行跟着俩媳妇俩儿子,捱着风雪一路送,送到印坊门前了也没撒手。
而印坊门前有吵嚷声,好事者围了一重又一重,差役喊着“别聚集,扎堆要染病”,也没人理会,全伸长脖子看热闹。
唐荼荼从车窗前直身,借着车底高,一眼看到人群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