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万五千兵揣着救人的信念,行进速度极快,城墙上留守的将士们群情激奋,战鼓声高亢。
可很快,问题便显现出来。
孙知坚盯着万里眼,怒目而视:“打头阵的怎换了人?那是谁的兵?”
攻城械都是排轮车,靠车马拉着前进的,远远跟不上骑兵速度。头阵本该是重盾骑兵的,神弓手列阵在后,以此一守一攻,先消耗敌人城头的弓箭手,再之后才是行动不便的攻城械和重甲骑兵。
可眼下阵型乱了,方阵仍是方阵,两支重甲骑兵却一路狂奔,绕过了打头的盾兵,头也不回地朝着南城墙冲去了。
那是葛规表和晁采带的兵,里头全是土生土长的赤城人氏,赤城就这么几个大姓将门,当初被留下断后的都是他们本家兄弟,眼睁睁看着兄弟受蛮人磋磨,实在是剜心之痛。
河北督军眯着眼细看战况,老成道:“副帅不必忧心,那座城头上不过千把人,元人演这场戏是成心激怒咱们出城,叫咱们乱中出错了,他们好急攻上马关——葛家小儿速战速决,也是道理。”
骑兵赶路快,十里地一刻钟便到,城墙上稀稀拉拉的元兵虽也拉开了弓箭,可他们今日只为虐杀战俘来的,竟没有守城械和重器。
葛规表和晁采性子冒进,却没莽撞攻城,几千骑兵沿着南城墙铺开一线,填壕车在护城河上填出了一条石路,等到攻城队抵达,立刻冲开了瓮城,攻破了城门。
城头那些元军不知是什么杂伍,武备可怜到寒酸,许多兵竟连弓箭都没背,只有一把大刀,怒吼一声“真神佑我长生!”,吼完举刀冲上来,被提着长|枪的骑兵几枪戳成了筛子。
这一番攻城几乎没有伤亡。等到南城门大破了,重骑兵谨慎地进了城,城里也安安静静的,不见一个伏兵踪影。
相隔太远了,一万五千人阵仗的攻城也成了无声的默剧,城楼上的诸位将军全举着千里眼眦着俩眼看,此刻大松一口气,畅快笑起来。
“哈哈哈,这回陆军师想岔了!哪儿有伏兵?这一上午提心吊胆的,可吓死老子了。”
另一将军老神在在地扫了陆军师一眼,笑道:“明睿尚年轻,把元人想得太过聪明了,蛮人哪里有咱们的头脑,不过是一群不懂兵法智谋的蛮子——他们清早立那白旌,想是死了什么大人物,拿战俘祭旗这是元兵惯例了。”
“不光救下了战俘,咱还夺回了赤城!哈哈哈,陆军师赶紧去给殿下修书一封,报此大捷!”
一群将军卸下警惕,话里有意无意打趣着这位年轻的军师:听说是熟背兵法三千的大才,还是二殿下亲自带来的,也不过尔尔。
陆明睿心头噗噗直跳,敏锐的直觉勾扯着他的视线。他端着万里眼一厘一厘地挪,东西南北一寸寸搜寻。
他看见葛规表和晁采大展神威,把城头的敌兵杀得片甲不留,救下了余下战俘;看见笨重的攻城械、连云梯被马匹拉着,慢腾腾地踏进了城墙的阴影下……
方圆十里地竟看不着一面敌军大旗,他们这么大的阵仗,元军不可能看不着,可北面的敌营里竟也没有调兵遣将的动静。
像一出空城计。
一定有哪里不对。
战鼓声一变,孙副帅追了一道战令:杀尽元兵,夺回南城垣。
而远在战局之外的北面,蒙哥高高立在一座草丘上,极目远眺,看着那些蚊蝇小点攀上了城墙,宰了他几百个兵,汉人的大旗却还没插起来,料想他还有一些小兵在拼死抵抗。
蒙哥冷笑着,喃喃自语:“总算看见这群窝囊种开城门了。”
几位随他观战的将军快要站不住了,他们坐下的战马嗅到了战场的味道,躁动不安,四蹄直踢踏,只等着主子一扬鞭就蛮横地冲上去。
将军们嚷着:“蒙哥!还不杀上去,他们就要跑了!咱们此时合围冲杀,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蒙哥极目望着那头:“再等等。”
连着三个月了,盛朝跟缩头乌龟似的只守不攻,好不容易看见他们出城了,蒙哥又这副屎尿脾气。
底下将军忍着怒,正要喝问“大帅还要等什么”,才张嘴,却听南面轰然一串惊天动地的巨响,惊得他们差点滚下马。
蒙哥霍然抬头,踩上马背高高立起望着那方。
“砰!砰!砰!砰!砰……”
赤城南城门方向骤然间火光冲天,几架大得像巨兽的攻城械被炸上了天,成千上万的火弹串联成线、密集成网,朝着四面八方崩裂,炸得一片人仰马翻。
盛朝将士毫无防备,被这一连串的地动山摇惊得阵型大乱,慌忙朝着上马关方向逃。
孙知坚抢过万里眼,目眦欲裂:“谁开的炮!元军埋伏在哪?!”
大地怒吼着,撕开了一条纵横十里长的裂口,陷落成几个巨大的地洞,像地底张开了几张大嘴,拽扯着上头笨重的攻城械掉下去,人与马全逃不迭。
整座瓮城砰砰砰四处开花,丈厚的城墙竟像火浆中爆开的铁水,碎石砖片四溅,飞溅到哪里俱溅开一片血红。
进攻的鼓声立刻变成撤退的鸣金号,可哪里退得回来?
一连串不停的火炮轰炸声直叫人胆寒,相隔十里地,上马关城头都能感受到这地动的威力,下盘不稳的士兵没一个站得稳,趴下抱住墙垛才没从城墙上栽下去。
眼睁睁看着赤城城垣在这地动山摇中墙体崩裂,大片大片的攻城兵坠下城楼,丈厚的瓮城被撕扯得成了纸皮,倾颓,倒塌,而底下更是不计其数的伤亡。
孙知坚暴喝:“元人哪里有此等威力的火炮?!”
“不是火炮……”陆明睿终于撕开了唇缝,喃喃:“是埋在地下的,埋在墙里的……”
元人竟改良出来了!
陆明睿颓然坐下,知道此时说什么都为时晚矣,立刻屏息去想:他们有这千里眼,不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尽数入眼,元人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埋雷,什么时候埋下的?
他沿着时间推溯——十月初,赤城兵将护送百姓撤退,退守上马关不出;殿下是十月底到的;霜月初八,万里眼送抵边关。
而元军最早攻下赤城之时,恰恰是他们忙着安抚百姓、收拢战线之时,探子布不出去,只在这头远远看着元军清缴财物,看着元军退回营,竟不知他们还留下了这几十万斤火药!
陆明睿恨得直砸自己膝头:“这是早早埋下的火雷!怪道元军弃城不守,只等着我等反攻。”
硝烟滚滚,染黑了半边天,北风卷着浓烟刮向上马关,蔓开十里烟场,连万里眼也成了瞎子,视野之内灰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蒙哥一瞬不瞬望着那片灰烟,骨廓瘦削的脸上浮起一个极淡的笑。
他们自家的火炮如同废铜烂铁,火匠部各个蠢笨如猪,几年了,也造不出盛朝那样好的火炮来。
唯独硝石火药不缺,要多少有多少,几十万斤火药埋进地底下,什么神兵利器,什么铁甲战神,全能炸成灰。
他前阵子还天天忌恨着,思索着,长生天怎么会允许凡人造出“火炮”这样隔着几里地就能杀灭万物的东西?分明从古至今,肉|体凡躯对撞、马刀与箭矢剖穿护甲,这才是战争的魅力。
今日方知,火药轰出的烟云也是极美的。
蒙哥举起马刀直冲向前:“儿郎们,随我冲啊!”
浓烟中,北面的元军鼓乐赫然一振,越来越响,甚至盖过了火雷惊天动地的响声,千军万马借着烟雾掩蔽,朝着上马关冲来。
马蹄声汇成滚滚惊雷,等他们冲破浓烟露出阵型,几万骑兵似黑云压城,以剿杀一切的气势朝着上马关碾过来,那是几座大营倾巢而出的阵仗,逼得人胆寒。
孙知坚暴喝:“关城门——!”
上马关刚遣出一万五千精兵,经不住这一战,守城军立刻退回内关,十几丈长的河桥拉索架起,锁死瓮城,推着主城门紧闭,将士以火炮对准元军死死戒备。
却见打头的元军分作东西两路,在离他们火炮一射之地外甩了个尾,像一个轻蔑的逗弄,压根不攻城,反而朝着赤城方向回包过去了。
陆明睿眼前一黑,生生咽下一口血沫,这才知元军为什么佯装攻城,却在火炮一射之地外摆了个尾。
这是逼着他们自己闭了城门,彻底断了逃兵的生路。
乱了阵型撤退的残兵全被元人收拢在包围圈里,像恶畜在原野上围捕兔子,从落在最后边的操炮兵、后军、步兵……一重又一重地屠杀过去。
鲜红的热血洒遍大地,这迸碎的万亩枯土与草皮上结了一层红色的霜,而浓烟终于散成袅袅的线,像一片祭往上天的青烟。
前头的葛规表和晁采重整精锐队伍,终于回头迎面撞上来时,蒙哥已经提着几十斤重的长刀杀红了眼,狂妄喝道。
“城头八百杂伍,换了盛朝万人先锋营,此战不亏!今夜摆大宴,以人头论功!将士们随我杀——!”
“杀——”
黄沙漫天,望不到头的荒野上没有一棵树,变异的种兽嘶吼着,自瞄准的火炮昼夜不歇,咚咚咚的轰炸声,分不清白天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