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说:“这一脚的伤,多疼啊,不知道能不能去净疤,将来嫁了人,叫姑爷瞧见可怎么是好?”
“姑爷天天看我臭脚丫子干嘛?他得是什么毛病啊。”唐荼荼笑着回了一嘴。
治烫伤的药沁凉凉的,涂上去先疼再麻,是纯天然草药配方,但草药膏往往也意味着过敏源复杂,制备过程有菌……
克秤也没有,糖盐水得揣摩着浓度调,口服补液缺点又多,还得琢磨琢磨可替代的输液管……
提振医学建设,任重而道远啊。
唐荼荼翻出个本子,三两笔记下这几点问题,想了想,又记下了从昨晚到这会儿发生的事,之后盖上被子倒头就睡。
她没回家,住在县衙里,这一觉睡得离谱,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清早,通宵的难受才缓过去。
衙门里静悄悄的,远处似有乐声,调子有点怪,呜呜呜的,乍听也算是个悠扬的小调。
唐荼荼在这音乐中醒了盹,枕着手臂听了十分钟,忽然觉得不对劲——谁家音乐还配唢呐,呜啦呜啦吹唢呐,锵锵地敲镲?
她噌地坐起来:“芳草!外边怎么啦?”
芳草站在院门旁瞧着,听见小姐唤她,连声应道:“来了。”
她手心全是冷汗:“奴婢没敢出去看,唐大虎两头递话,说是有一个伤者昨天夜里咽了气,他家不依不饶,披麻戴孝地在外头闹呢。
“姓黄的那家?!”
唐荼荼悚然:抬回去一夜就死了?
芳草忙说:“不是那个姓黄的八宝,是另一个被开水浇了头的,头肿如茄,尸身正摆在衙门门口呢,说是烫得脸都看不出人样了。”
唐荼荼出离暴躁了:“衙门里根本没这号伤者!一定是他们昨晚趁乱把人送医馆去了!”
琵琶巷不是私娼淫寮,还算是个比较规范的声色场所,进出的非富即贵,不是朋友成群,就是仆役跟随。
昨晚刚把人救出来时乱糟糟的,衙役没拦住,伤者被他们满城乱送,安顿在衙门周边的只有三十余人。重伤患本该全在偏院的。
唐荼荼痛苦地叫了声,想叉个大字再睡一天,今儿不想起床了。
“赵大人还没回来?”她问。
“赵大人,哼。”芳草啐了声,担心隔墙有耳,门前瞭了瞭,把房门关上了。
“赵大人回来了一趟,瞧老爷把府里安顿得井井有条,他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漕司府,跟漕司回报去了。”
这人,可笑又可恶,他躲事的地方都挑得很好——昨天府里急救,他留琵琶巷搞突击检查;今儿该安抚家属了,他跑去跟上司汇报工作去了。
可真要说什么吧,人家哪里有错处?
年近五旬的老人了,带着衙役东奔西走,两夜没着家没睡觉,谁能批评他躲懒?说急了,不得当场厥一个给你看。
天津城里滑头第一人,怪不得干了十二年还是个县令。
唐荼荼惆怅地爬下床,洗漱后重新换了脚上的药,她怕伤处吹着风,又怕鞋帮摩擦,穿了条长过脚踝的老棉裤,配了一双矮帮的棉鞋。
留在衙门里的伤患家属惴惴不安,看见这院里出来了人,连忙追着芳草问:“赵小姐!我家那谁谁怎么样了?”
芳草瞅了瞅自己一身桃红衫,再看小姐一身大灰棉袄,远远没她色儿俏。
主仆身份在外人眼里掉了个个儿,而唐荼荼面不改色地从人堆里钻出去了。
芳草真是欲哭无泪,身旁的家属拦着她不让走,只好留在院里支应。
晨光清冷,外边丧仪置办得全,花圈挽联高高立着,白幡搭到了院墙上。外头不停有人撒进纸钱来,白纸孔方飘了一地,仆役扫不迭,索性不扫了,站在墙内交头接耳。
“二姑娘怎么过来了?快回去,这乱哄哄的。”
唐荼荼:“没事。”
她站在影壁后往外看。
大门口围着的百姓比昨天清早少。偏院那十来个重伤患,唐老爷让各家都留了一位家属,允许家属隔着窗看看屋里医治的情形。
人在跟前了,便不闹了。
只剩昨天夜里咽气的那位,听说姓康,一家妻儿老小来了个齐,前头跪了几个披麻戴孝的,后头人掩着面,哀哀戚戚哭着,要跟衙门讨个说法。
衙役持着杀威棒在门前一字排开,三五不时地起个令,喝一声:“县衙重地,不准寻衅滋事,违令者棍刑二十!”
没人敢闯进来,却都不走,一时场面很难看。
爹爹站在人墙外安抚,被死者几个家眷推来搡去,一直在劝说着什么。
唐荼荼在影壁旁沉默望着。
爹是礼部司仪,办过的差事不是给皇家贺年,就是给太后祝寿。他一年里总要当几回白事知宾——谁家的老太爷、老夫人去了,皇上指个恩典,礼部派知宾去府上帮衬,以示天恩。
那场景唐荼荼没见过,却想像得到。该是上好的棺木陈在堂上,逝者遗容整洁,子孙挨个磕头送别,体体面面地办个喜丧。
爹爹大概是头回面对这样的窘境,刚凉的尸体瘫在白布上,家属痛陈要讨个说法。
太难了。
唐荼荼心想,连个缓冲都没有。
这满地的纸钱,更像是刮在赵大人脸上的耳光,他怎么能跑呢,他得自己回来挨这耳光才对。
衙役们对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了,窃窃私语啐着:“破落户……花钱治伤舍不得,人死了跑来要钱倒是利索,好嘛,半夜才咽气,清早就搬着花圈上门,他娘的大清早跑哪儿买的纸钱儿?”
“跟咱们要什么钱呐?一个澡池子里头七八十号人,偏就他站那地方,老天爷点着脑袋收人那有什么法儿,要钱不得找妓馆要去!”
三言两语,把人性的遮羞布扯了个干净。
唐荼荼听得膈应,她不愿意听这些,扭头走了。
刨开死者家属私心不说,论县衙的错处,也大有得说。
县城地方小,一个知县被称作“父母官”,也得担起父母的责。
当下,一个大县下辖十几个乡镇,静海地大人稀,东面多是荒地,全县人口仅仅八万。
衙门里的主事官满打满算,也就五六个人——县令底下有个县丞,协助县令办公的;主簿管粮,教谕管学校和宗祀,巡检管治安,捕房管刑案缉捕。
妓院水管崩管,是县衙监管上的疏忽;伤者满城乱送,没集中看治,是县衙调度有误;家属闹事,是县衙没满足民众知情权;死了人更是大罪过,县衙得安抚怜恤。
每件事都做得乱七八糟。
唐荼荼奔着炊烟去了厨房,刚盛了碗鱼片粥坐下,看见叶先生和爹爹也进来了,后头跟着县丞与捕头。
叶三峰呼噜完一碗稀粥,去厨房盛了一碟大酱,才抽了条凳坐下来,蘸着发面饼慢慢吃。
他问:“老爷怎么想的?”
唐老爷却转头问县丞:“往年遇着诸如此类的事,如何安抚?”
县丞放下碗,忙道:“先别给钱安抚,先彻查清楚事情原委,再由事主行补偿——衙门使钱紧啊,祸事抚恤不在其中,要是动了年底开庙会、办节典的钱,更是罪过啊。”
人命抚恤,竟不如年底的庙会和节典分量重。
县丞见唐老爷皱眉,又揣度着唐老爷的意思说。
“咱衙门先贴补上点也是应当的,让那伙闹事的先散去,您不知道啊,这两天请大夫、熬汤药的钱都是从公账上走的,回头再跟妓馆要——咱捕头已经把那店家擒住了,肥头大耳的,不知昧了多少,连换管子的钱都要抠,回头好好审一审,判他个倾家荡产!”
倒也有一套章法。
唐老爷眉头松下来。
县丞和那捕头耐不住好奇,旁敲侧击问:“那小神医今年多大年岁,看着跟十四五似的,大人怎敢用他?”
唐老爷自己也不清楚,他只从杜仲带来的公牒上扫过两眼,荼荼好像跟那孩子熟。
唐老爷转头,见荼荼端着一碗锅巴菜埋头吃,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三言两语盖过去了。
捕头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见新大人家的姑娘一人闷头吃饭,笑着与她搭话。
“得亏姑娘想出了那样的好办法,披着湿绸缎进去!咱怎么就没那脑子!”
唐荼荼嗯嗯笑笑,听他又追问“断掉井水管是什么说法”。这就不好讲了,热胀冷缩,管道气密性,压强分布……
想讲通得先教会他热学和压力学,唐荼荼装傻充愣,咧嘴冲他一笑,又埋头吃锅巴菜。
姑娘家内向,不爱说话。捕头心领神会,又转去跟叶先生说话。
短短两日,他跟叶先生已经混熟了,爽朗地笑道:“咱土旮旯长大的,没去过京城,先生与我说说京城的百姓被火烧伤了、叫开水烫伤的,大夫怎么治?也是那样剥皮?”
他们没亲眼看见杜仲清创,府里传来传去就成了“剥皮”。
唐荼荼侧目:这捕头也不知道是好奇心重,还是疑心重。
叶先生走街串巷,长了个疑似超忆症的脑袋,里边填塞了世间千万事。
“烧伤分地方,烧个手、清灶膛时烧个胳膊的,这都是常事,涂点药就好了。秋冬天干物燥,也有人家着了大火的,那还治什么?人烧得跟炭一样,躺两天就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