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大军按兵不动,只小股游兵来探了探,那些蛮人鬼得很,游兵每回猫过来,都是一触即分,像是在试探前锋营的调兵速度。
副将调换成了忠勇公孙知坚,这老将眼光毒辣,回身看营中那几处炊烟,全围着一片热热闹闹的开饭声。
这些从各地急调来的兵都是边兵,平时练兵苦,磨合起来倒不难,可久等不战必然松懈,蒙古一直拖着不进攻,不是什么好兆头。
“殿下如何想的?”
“等。”晏少昰自己推过的,不需多想。
“上马关仅仅十万可用之兵,再主动去攻,必定分散兵力,万一前军陷入苦战,关内无防。蒙军左右大营离咱们不过二十里,纵马半日能到,到时候回援就来不及了。”
“殿下说的是。”老公爷赞许地看他一眼,“老臣也是如此想的。”
葛规表几人嚷嚷的声音大。
“我看这物不能叫千里眼,一定得改个响亮的名!”
“他娘的,他们营里军妓可真多!这群蛮人大酒大肉吃着,血稠人肥,也不怕马上风!”
“哎哟!你看那蠢货,给马蹄打铁钉被踹了!”
“哪儿呢?哪儿呢?我瞅瞅。”
一群人哈哈大笑:“钉马掌可不是容易事,蒙古人用的都是野马,桀骜难驯。”
——钉马掌……
晏少昰蓦地转头,大步走过去,他推开葛规表,闭起一只眼睛凑到大千里眼前,一寸一寸地挪动镜头。
半晌,他面沉如水地直起身,说:“要开战了。”
所有人心头一跳。
晏少昰沉声道:“他们全军骑兵换马蹄铁了。”
接连三日,上马关全城备战,刚露出松懈苗头的边兵立刻警惕起来,却始终没等到蒙军冲关。
按理说蹄铁磨损,换上之后需要习惯几天,让这双“新鞋”合上马脚,是以全军都耐心等着。
战前留家书是惯例了,不管将军还是小兵,会写字的、不会写字的,每逢大战前总要写上一封。
要是命好还能回来,留的就是平安家书;要是命不好,留的就是遗书,家人能留下几个字,好歹有个寄托。
晏少昰以前从没写过,出营帐前,身边几个影卫总是偷悄悄瞄他,一眼又一眼的。
隔了半晌,廿一问:“殿下没什么要寄的?”
“寄什么?”
晏少昰瞧他一眼,廿一咳了声,不说话了。
可他问了这一句,勾得晏少昰多多少少有那么点意动,出了帐篷迈出两步,又折回了大营。
廿一站边上给他研墨,看着殿下提了笔,写了个“见字如晤”。
盯着这四个字细瞧半天,晏少昰又落下笔,偏头问。
“你笑什么?”
廿一神情一凛:“卑职不敢。”
晏少昰横来一眼,眉目如刀:“你笑了,你气息变了。”
廿一绷不住了,他个平常不常笑的人,笑起来不大能协调五官,笑得嘴有点歪,连忙找了个借口,合上帐帘出去了。
晏少昰双手搭桥撑着下巴,斟酌好半天,把“见字如晤”四个字抹了。
第189章
——别后多日,你近况如何?
——第二批千里眼已至,备极工巧,晴天能望二十里。
——快要冬至了,渐入严寒,万请珍重。
晏少昰回头又去读了一遍,觉得“万请珍重”太过了,划掉这四字,改成了一句更热乎的,“新年新气象,年根你多买几身新衣,别抠那点银子”。
廿一在帐外站了半个时辰,听着里头又有团纸团子的动静,这侍卫头子无甚表情地想:第七份了。
半个时辰写了七八遍废稿,也不知道雕琢出了什么妙句。廿一本以为殿下只是写点关怀挂念的话,这下一百个确定了,殿下是正儿八经在写情信。
——离别仓促,有话未尽,留待以后说。
砚台里的墨从边缘干到里头,只剩一个圆芯了。
晏少昰忽然停了笔,平时就爱皱着的眉捋不直,灯下更显得苦大仇深的。
大抵是他不常写信,明明每一个字都仔细推敲过了,也没缺字少划的,可这么些字凑一张纸上,总觉得……
难堪。
晏少昰从复杂的心绪中扯出这么个词来,觉得再准确不过了。
好像信出了这道门,暗里就会有无数双眼睛剥开信封,恶意地窥伺,滑稽地揣度,嬉皮笑脸地谈论里边的每一句,指摘他每一个仔细推敲过的字,用字的每一条笔画作刀,破他的腹,剖他的心,啃噬他的骨血……
心事一写出来,就成了不被人珍重的东西。
他忽然有些恼,提声唤。
“廿一,取一套鲁班锁来。”
外边半天没动静,廿一隔着帘问:“……殿下说真的?”
鲁班锁,鲁班匠人改良了千年的锁,以繁复、多变、难解而闻名。军中有时会用于递送国书,防着两方使臣龃龉,路上损毁或篡改国书。
最新琢磨出来的一套鲁班锁是精铁做的,以八达扣榫卯法里外嵌套两重,组装好是个有棱有角的铁疙瘩。但凡是个脑子不够聪明的人,解一辈子也别想解开。里头能装下双手抱球那么大的东西。
廿一:“万一姑娘打不开……?”
晏少昰冷笑:“该她打不开。”
那缺心少肺的东西,走前叮嘱她“有事来信”,她竟“无事一字不写”!出门半个月了,没见天津那头送过来只言片语。
廿一从殿下八岁时跟上他的,等于陪殿下走过了一半的岁月,知道小主子是心里边别扭。
廿一闷笑两声,出去取鲁班锁。刚走出几步,看见传令兵背着信匣来了。
“殿下!天津的信来了!”
里头的脚步声几个大步蹿到了帐帘前,人却没出来,晏少昰双手攥了攥掌心,徐徐踱着步,又回了桌前坐下。
“进。”
传令兵亲自送进去,看见殿下捧着一本书,看得很是入神,一个眼风也没扫他,只“唔”了一声:“放桌上罢。”
等传令兵一走,信匣就忙不迭地开了盖。
门前几个影卫各个长了两条灵耳,手背掩着口,快要笑厥过去了。
信纸都是竖排线,她却专门横过来用,晏少昰得迁就她从左往右地读。
“尊敬的二殿下:
您好!收到您百忙之中寄来的一杆白梅花,我甚是感激。
可惜那花不耐活,没两天就蔫吧死了。但殿下赏的,那能随便扔么,那不能,我找了个破锅埋进去了,听说梅花插枝能活,看它造化吧。
您是让我学习梅花不畏严寒、逆势盛开的气节,我领悟到了。
其实我更想要草原上的牦牛肉干,还有御寒的皮毛,我这里皮裘大衣卖十几两一件,贵得离谱。殿下下回寄信的时候,麻烦给我捎几条,谢谢。
祝您平安。早点凯旋。”
落款是:“您永远忠诚的朋友”。
……阴阳怪气的。
晏少昰一时分不清她是成心作怪,还是真的阴阳怪气。
但心里却是滚烫的。这缺心短肺的家伙,好歹还惦记着他平安凯旋。
这炽热萦于怀,半天不消退,于是他穿着身素衣,趁着深夜查防去了。
几百名宿卫绷紧了皮。宿卫都是一夜两哨,站两个时辰,人不可能毫不走神,老远看见银甲反光的、看见穿大氅的,就知道是将官下来查防了,赶紧相互提醒着点。
晏少昰摸准了他们偷奸耍滑的路数,这一查,逮着了好几个围着火炉烤土豆的,赏了一顿军棍。
晏少昰舒坦地回去睡觉了。
蒙古二十万大军在北边圈了一道弧,分左、中、右、三路。
左路五万大军,对上的是领大同府的代亲王;右路承德,那是当年塞王谋逆之乱后,先帝一手清干净的地方,更不缺老帅悍将。
上马关恰恰在两地中间。
三国全等着这位殿下亮亮脸,看看是骡子是马。
西夏闭紧国门,据守贺兰山和巴彦淖尔不出,避战的姿态摆得明明白白的。
金人缩在辽东,在中京路外暗暗窥伺,他们既怕蒙古攻下了京畿,这么块大肉自己一丝也吃不上;又怕蒙古打京畿久克不下,人家大军都聚齐了,必定不会空手回去,万一掉头向东打,够他们吃一壶的。
几国形势微妙,夹在最中间的耶律烈如同一条野狗,瘸着一条腿四处撒欢儿溜达,反正这时候也没人顾得上他。
他忙着联络旧部,也忙着拦截两边的探子。
蒙古西路大军和大同关内军,这两支大军每天派出去的探子和前哨足有几百之数,全要走和林格尔过,正好是他的地盘。
西辽被蒙古覆灭了家国,深仇大恨刻在骨血里,自然不可能放他们过去,把疑似蒙古探子的通通杀了,人头串成链子,趁夜偷偷窜到元军营外二里处,摆个下流的“老子日你”的图案。
元军白天瞧见了,再想追人,遍野上连只鬼影都瞧不见,只能气得跳脚。
耶律烈手下最忠心的亲部不过万把人,可要杀他,如同在草原上找兔子。
野兔扰人得很,但真要去宰他们,两万兵撒进草原也如海里撒豆,稀稀拉拉的,结不成网,清剿西辽余部要耗费的人手太多,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