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尽了那点亲情的余温,生出怀疑之后,事情就渐渐清晰明了了。
当年鼎盛的将门满门抄斩,四百八十余口皆斩于菜市口。她在太和殿外跪了三日,才从父皇那儿求下一块免死金牌,给谢家留下了一根独苗。
那是她的夫君。七年前自戕于谢府门前,被救了下来,几日后剃度出家,大概也要在青灯古佛中了此余生。
当年跪在父皇灵前,哭不出来还要往手上抹辣油的废物,稳坐高台,享着千千万万百姓供奉,做他的圣明君主。
那是她的弟弟。
还有明知一切事情、一件一件全都默许,这么多年来一直瞒着她的母后。
世间事,真是狗屁道理!
这皇宫里头处处挂匾,宫门挂匾,小门挂匾,廊亭要挂匾,连寝殿门上也要挂匾,仿佛多挂几块就能名德流馨似的。
夜风有些凉,她双手拢在袖中,端详着头顶这块“玉絜澄明”匾,灯笼照得亮堂堂的。
长公主轻飘飘道:“来人,劈了它。”
慈宁宫的婢女们惶恐,跪在地上发着抖,也没人敢拦。
善若擅鞭,寝宫匾额用的木料本来也厚不到哪儿去,一鞭子上去,玉絜澄明绞成了两截。
长公主道:“备车出宫,回咱府吧,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鬼地方。”
马车才出了宫,信鸽便到了,脚上绑着个轻飘飘的信筒,里头详细记录了太子和二殿下这几日查案的事。
长公主表情寡淡地听着,听到善若念到唐荼荼的神威壮举时,她笑了声。
听到善若念到太子的回文时,长公主略一思索,哼了声:“歹竹出好笋。”
小二不行,那孩子是典型的武夫思路,遇事先打,打完了才想后招补救,是个“痛痛快快把天捅出窟窿来,捅完了却补不好”的傻狗。
然上位者,不能遇点什么事儿都咋咋呼呼的,得怀柔,得体恤百姓,得给刁民留下迷途知返的机会。
信仰妖教的,要么是贫民,要么是闲出鸟儿的富人,从外视转向了自省。这两类人都麻烦,越是镇压,越容易催生反骨,一旦处理不好,就会留下“朝廷苛政无德”的把柄,越显出妖教的好来。
善若念完密信,觉出主子眼里带出了两分笑,忍不住问:“主子既然要给太子提醒儿,为何不明着说?这样大费周章闹了一通,也落不着您什么好。”
“我嫌脏,不想沾手。”
善若一时分不清这话真假,便不问了。
公主爱香,也擅调香。而天下名香成名之后,无一例外会被各教派大量采买,尤其佛家,有搜罗癖似的,几乎把天下所有名香集了个齐。
半年前得了这溯洄,主子自个儿用了几回,觉出有异。直到上个月,溯洄香刚被一赐乐业教带进了京,主子这边就筹谋着重阳宴了。
传信儿的灰鸽子啄食着盘里的点心,长公主瞧它可爱,忽然来了兴致,盘膝坐到了桌前。
檀郎,我查到害你和翁公的人了。
檀郎,你欢不欢喜?
她像是得了什么好信儿,迫不及待要与人分享似的,等也不等,在马车上就写了一封信。
写好装进信封,善若女官吹了个悠长又富有变化的口哨调子,鸽子听话地呼扇起翅膀,朝着西头的木莂寺去了。
多事之秋,数千锦衣卫将整个内城拢入了监控圈中。
信鸽飞得不高,西城墙值守的卫队正厉眼一眯,凌空几个提纵,劈手抓住鸽子,展开那信扫了一眼。
用的是熏过香的花笺纸,火漆旁有公主府的徽记。不是藏头诗,不是离合诗,没有暗语,也没写什么密事。
坊间对长公主和谢驸马这对礼佛夫妻多有揣测,有说他二人一心向佛的,一个剃了头,一个在家修;有说驸马怨恨公主,避而不见的……
各种传闻,都叫坊间说书先生编得有鼻子有眼,唯独没人编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尊贵的长公主,哪怕守活寡也守得骄傲,每年春夏秋冬各一封信,发往木莂寺,信里不怨不艾,她写过的最掉价的话,就是一句“归否”。
——立春了,乐游原上花开得盛,归否?
——三伏天,你们寺处深山,合该清凉。府里布置了个自雨亭,你大概喜欢。
——秋装臃肿,我不喜欢,左右懒得出门,今年便不做新衣了。
——入冬后,寺里寒凉,归否?
言简意丰,几年下来也换不了几个词。
这回照旧没离春秋冬夏,信纸上寥寥三行:“岁寒霜重,天色如晦,想是要到秋雨时节了,想拨云见日,又恐人事相违。秋意深浓,寺里凉了罢?盼君归。”
卫队正是个识字人,读过好几年书,学问还算过得去,一个字一个字咂摸了一遍,只品出“最近天儿不好,寺里冷,亲爱的回家住俩月吧”这层意思。
哎,刨掉公主的名头,到底还是个女人家。
卫队正心里冒出点暖意来,把纸卷塞回木筒,扬手往高处一送,鸽子呼扇着翅膀飞走了。
第154章
像坐在一艘船上晃荡,想吐吐不出。
唐荼荼脑袋闷沉沉的,满世界全是红黄绿三个色儿,不停地闪。丧尸品类全图谱上所有的怪物全蹦出来了,围着她转圈圈,深情款款地唱着。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梦里倒不觉得这场景有多怪诞,就是怕,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唐荼荼没着没落地四处跑,一个活人也看不着。
好不容易找见了一辆装甲车,她冲上去发动,没听着发动机的声音,前头竟然是一匹老驴在拉车。她带了一装甲的丧尸开巡游演唱会,难受得要命。
芳草在屋里守着,怕姑娘醒了找不着人,她和福丫两个人倒替,守了一宿,日出时分困得撑不住了,手支着额头打了个盹。
不多时,窗梢子轻轻一响,从外头钻进个黑衣男人来。
芳草吓得差点晕过去,哆哆嗦嗦伸手一捞,把蜡剪抓到了手里。那黑衣大哥却摘下面罩,冷冰冰说了句:“我是二殿下府上的。”
然后打开食盒,取出了一根细银管,盯着她给姑娘喂药,一碗药得全喝光,一口都不能剩。
芳草差点哭出来,偷偷留下碗底的药渣,天一亮就奔出门了。她找街口的大夫问了问,大夫说这是解毒药,方子常见,清肺祛火利下的,吃完顶多跑两回茅厕。
老天爷啊,不是打胎药就好……
瞧姑娘虽昏睡不醒,脸上血色却足,不是失血的症状。芳草被害怕和懊恼劈成两瓣的心,总算能拢一块了。
唐夫人一天过来了三五趟,愁得头发都掉了几十根:“都深秋了,怎么还会中暑?请的那是什么赤脚郎中,再换一家医馆来瞧瞧罢。”
芳草哑口无言,不敢说真话——那天的大夫是影卫扮的,每天早中晚送过来的药也是影卫来送的,不知他们在哪儿煎的药,装食盒里送过来的时候还是热的。
胡嬷嬷瞧唐夫人愁眉不展的,怕她伤神,连连宽她的心。
“姑娘想是累倒了。工部多忙啊,比老爷呆的礼部都忙,那是耗精血的地儿。姑娘忙活了将近一个月,每天睡三个时辰,换谁能吃得消?”
“夫人别急,大夫不都说了没事么?姑娘牛犊一样壮实,睡两天就好啦。”
“牛犊一样壮实”飘进耳中,唐荼荼眼皮抖了抖。
眼皮儿痒痒,有温热的东西贴着她眼睛摩挲。唐荼荼掀起一条缝,看到珠珠趴在她床头,扒拉她的眼睫毛。
小屁孩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往她睫毛上糊了一层厚厚的油膏,睁开眼就是白茫茫的。
“你干嘛呢?”唐荼荼问她。
小丫头喜滋滋说:“我的润手膏干得结块儿啦,芳草说兑点水化开吧,兑了水,化是化开了,但涂在手上总是粘成一旮沓。容家大姐姐说能拿来涂睫毛,睫毛就变长啦。”
难为她连比带划地说了这么长一段,唐荼荼又合上眼缝,任由小孩在自己眼睫毛上鼓捣。
她呼吸声刚变沉,珠珠摇摇她:“姐,你别睡了,再睡都要把秋天睡过去了。我都背完三篇课文了。”
唐荼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龇牙咧嘴地坐起来,她这硬板床不能久睡,睡时间长了腰酸背痛的,全身哪哪都不得劲。
看了看墙上的日历,已经九月十四了。
二殿下劳累大夫给她编了个中暑的名头,唐夫人就按中暑伺候,盯着唐荼荼连喝了两大碗绿豆汤,又往她额头上摁了一块清凉贴。
薄荷味和飕飕的凉气盘旋在脑门,唐荼荼凉得一哆嗦,扭头就撕下来了。
皇上病了,五日未朝。
唐荼荼按自己头疼的时间算了算,感觉五天,林黛玉也该好了。果然越老心病越重,一场幻觉不知道勾起了皇上多少心事来。
她闷在家里睡觉,头木沉沉的,提不起力气来,一整天吃饭总也吃不饱。这毒香好像会提前消耗人的精力,中一回毒傻三天,连睡三天,又吃了平时三倍的饭量后,才过了那股劲。
皇上还朝的那日,已经是霜降了。
天亮得越来越晚,唐府从各屋屋门到马车都卸去了竹帘,换成了挡风的厚棉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