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那夜我不在殿内。”
唐荼荼:“为什么?”
晏少昰:“当时你说殿里有毒香,诸嫔立刻散去院里吹风了,我父皇、祖母和皇姑挪腾到了中和殿——就是保和殿前头那座小殿,金吾卫重兵把守,我和皇兄是进不去的。”
唐荼荼愣了下,“进不去”和“当时有事儿没进去”的意思可大有不同了。
晏少昰不知是什么语气地呵了声:“历代金吾卫都是帝王亲兵,只认皇上,不认我们——皇上遇险,所有皇子不得妄动,即便我要调度宫外防务,也得被金吾卫盯着,稍有异动,立刻羁押,明白么?”
噢,防火防盗防儿子。当儿子当成这样也挺难的。
可晏少昰话一转:“只是皇兄住在东宫,经营多年,眼线还是埋了几个的……”
唐荼荼一脸的“你们家这父父子子互相坑得挺带劲啊”。
她这眼神,愣是让晏少昰到嘴边的话窒了窒,感觉自己被微妙地嫌弃了。
他慢吞吞续上话。
“听闻,中了毒香后,皇姑一直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说起了她小时候的趣事儿,嫁人前在宫里,皇爷爷如何疼宠她;说起她与驸马早年的恩爱,还有驸马出家后,她这些年守活寡的委屈。”
“皇姑说了很久,都是些零碎事儿,父皇沉默听着,叹息道‘皇姐不该嫁他’。祖母念了一夜的佛。”
这和唐荼荼想得不大一样。这三位,比那群娘娘的定力好太多了,不像嫔妃似的满口秘密乱飞,中了幻香都能守口如瓶,确实有掌权者的风范。
小炉上的滚水沸起来了,咕嘟嘟顶着盖儿。
茶博士躬身给两人上茶,用的是炫技一般的点茶手艺。上好的茶饼碾成茶末,注水调成浓稠的绿膏,此时便茶香四溢。
茶博士左手托着茶盏,右手拿竹茶筅反复打茶,看他提着细嘴壶注水都是美的享受。等茶水五六分满之时,茶膏结成了厚厚一层白沫,挂在壁上咬盏不放,这就是上等的点茶了。
唐荼荼没有被茶文化熏陶过,并不懂这里头的讲究,看着赏心悦目,便也安静地不说话。
街上响起鼓声来,那不知是什么番邦乐器,是系在两侧胯边、一大一小的双手鼓,配着中原这边见不着的琴,曲调风流欢快,拍子短促,中东情韵浓郁。
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二双臂大张,用怪异的腔调吆喝着“再灵乌拉”,好像是快来瞧快来看的意思。
唐荼荼朝着楼下望去。
这是南市的瓦舍。
位于南城墙墙根下的昌乐、昌明二坊,有着京城最大的两座瓦舍。“瓦舍”相当于后世的一站式娱乐街,吃喝玩乐、食购影娱荟萃其中。
而“勾栏”跟寻常百姓理解的“勾栏院就是烂娼院”不一样,一些勾栏里确实有妓|院和暗娼勾当,但严谨地讲,正儿八经的勾栏院形似后世的剧院,一个大瓦子里头能有十几家勾栏。
中原百姓自矜身份,尚文尚雅,以文人峨冠博带为美,便把娱乐活动也分成了上中下九流,勾栏无疑是其中的末流。
京城掌柜们开的勾栏院往往顾忌太多,都是些旧行当,可惜这座城里头没穷人,富商与富民都贪新鲜,源自本土的杂剧、说史、皮影、傀儡戏看腻了,总是要往隔壁异族舞娘白花花的大腿和胸脯上瞟两眼,再摇头晃脑地斥一句“伤风败俗”。
盛王朝把一句“海纳百川”挂在嘴边,撑也得撑起国际大都市的气象,从不明着治理这些“伤风败俗”,只严禁官员沉迷此道。
“主子,韩大人来了。”窗边的影卫知会了一声。
唐荼荼低头望去。
韩少卿才刚下了马车,差点被一个敞着怀的醉汉撞身上,他仰着上半身堪堪避过去,嫌恶地掩了掩口鼻。
路边的徐先生已经等候多时,见状哈哈大笑:“槐序是风雅人,没来过这地方吧?”
这徐先生是太子身边的人,也是个厉害角儿。韩少卿缓了缓神色,瞧二殿下也下了楼,把昨夜得的信儿简略说了说。
“这地儿跟狗尿烂癣似的,京兆府也不整顿,让这群藩鬼在南市上扎了根。尤其这昌明坊之中,聚集了十几国的传教士,十字教、一赐乐业教、天竺佛、藏佛全混迹其中,教义驳杂,语言不通——昨儿探子顺着香查到了这儿,没敢妄动,听不懂他们叽里咕噜说什么,今儿我带了译官来。”
晏少昰点头了然,瞧了瞧挂了满天的神帧,彩帧上画着各种非人非怪的像,大多张牙舞爪怒发冲冠的,不知是什么佛,还是什么鬼。
周围对着神帧一步一磕头的百姓大多是藩民,也有少数汉人,形容敬仰,论虔诚不比求道拜佛差在哪儿。
毒香,就出自这里么?
他跟那画像对上眼,徐徐道:“高祖当年开办崇福司时,严禁驱逐异国传教士,怕咱们夜郎自大,故步自封,这些传教士虽行为举止与咱们不同,存在却必有因由。多事之秋,不要惹是生非,咱们这回来只查香,切忌插手人家的教派事务。”
这点唐荼荼不陌生,唐老爷常挂在嘴边的衙门,她大抵都有个印象。
自兴朝后,礼部分设了一个小衙门,名为“崇福司”,专门管理外国宗教事务。京城作为北都,更是外国传教士爱来的地儿,这些传教士往往抱团聚居,混迹在南市上,带来悖离本土教派、却又十足诱人的新鲜理念来。
第150章
人多太显眼,一群人分作两波,二殿下一波,太子的人手、韩少卿、还有两位译官落在后头十来步,前后脚地进了瓦舍中。
趁四周人不多,叁鹰凑过来打趣她:“咱们是乔装打扮出来的,姑娘要扮什么?”
唐荼荼瞅瞅他这一身便服:“你们扮的是什么?”
叁鹰:“主子是咱家少爷,年头儿扮管家,咱这一群是家丁,姑娘得给自己想个身份。”
唐荼荼瞧了瞧自己衣裳,料子油光水滑,好像是娘前阵子送过来的好布料,母亲画了花样找巧手裁缝做了的。
“我不想扮丫鬟,我扮妹妹行么?……二哥?”
她偏着头,俏生生望来一眼。
她长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二”字轻俏,“哥”字尾音上翘,这么征询的一声,颇是勾人。
晏少昰背在身后的右手一哆嗦,蜷紧了手指,若无其事地从她脸上收回视线。
“……以后在外行走,就这么叫吧。方便。”
二殿下是体面人,端的是八风不动,一抬脚,左胳膊左腿顺拐了好几步。
叁鹰笑成了鸡打鸣,在廿一的瞪目中,笑得脚底抹油,溜到队尾去了。
人说三百六十行,不光分上中下流,每个行当里边还要分级划等,瓦舍中的艺人也会按技艺分优劣。
最劣等的是满街随处可见的杂耍班子,在街头卖艺的这叫“打野火”,随便找个空地就能演出了——杂耍、胸口碎大石、口含烈酒喷火、耍猴这一类,都是无本的买卖,客人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热闹。
技艺高超、人员固定的班子,就舍得砸银子了,会搭起高高的看台来,还会赌彩头,比蹴鞠、捶丸等等,多是武戏;也有少数载歌载舞的,那是异域来的歌舞伎,常常有男艺人扮作女相,观者分不清这是哪个国的,也分不清男女,因为舞姿诱人,歌声甜蜜,统称为花儿姬。
这些花儿姬的舞裙以裙褶繁复堆叠为美,“舞旋”不停回旋,裙摆就会满展成花儿,盛装浓抹的舞姬们笑容灿烂,脚下轻盈得几乎要御空而去。
一群影卫训练有素,全目不斜视地往瓦子深处走去。唐荼荼最没见识,她从没进过瓦舍里边,人跟着大伙儿走过去了,脑袋和眼睛还落在后边。
直到右边肩膀上一沉,唐荼荼还当是谁拍了自己一下,一扭头,吓得差点没嚎出来。
那是只脑袋只有掌心大的小猴儿,不知从哪儿跳上了她肩头,拿她咯吱窝当桥洞,钻到了她怀中。
唐荼荼手忙脚乱去抓。
小猴儿比她灵巧得多,鬼灵鬼精地咧嘴一笑,抓着她前襟爬了个来回,又坐回了她肩膀上。这小东西是个偷儿,俩爪子捧着一块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大快朵颐,又呸呸呸地吐掉了油纸。
唐荼荼定睛一看,那分明是自己装在荷包里的猪肉脯。
她彻底傻了:“殿、殿、殿……二哥!!”
不远处的摊主“哎呀哇啦”地叫着:“龟孙儿你给我回来!”慌忙跑上来抓猴儿。
晏少昰离她最近,眼疾手快地一捞,提溜着猴儿后颈窝,把这小畜生从她肩上扯下来,提到手里了。
摊主吓得就差给他们跪下了,不停作着揖,指着那猴儿怒骂:“你这龟孙!回去就把你宰了下酒喝!姑娘对不住啊!”
唐荼荼:“……没事,以后拴紧点,万一挠着人就不好了。”
猴子被二殿下抓在手里吱哇乱叫,死活挣不开,四爪乱扑腾,愣是挠不着他。
晏少昰不松手,冷冷道:“叁鹰,扭送官府,此人纵畜牲偷窃。”
叁鹰:“好嘞!”
两个影卫扭住摊主胳膊,从他袖中摸出了唐荼荼的荷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