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扶起爹爹,唐老爷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掩着手抹了一把老泪,又憋着呜咽声,活像一个咕噜冒泡的气泡水瓶子,里头盛满了“枉我熟读圣贤书,却不忠君、不顺君”的哀恸,还有位卑言轻、护不住女儿的悲哀。
他父女俩转身要出殿,这动作,掐灭了姚妃的最后一线理智。这柔弱的妇人身上爆发出悲绝的力气来。
身后一片杯盘落地声,宫人惊呼,九殿下凄厉地哭了一声,孩童的声量尖锐刺耳。
唐荼荼愕然回头望去。
姚娘娘竟朝着她的方向跪下了,形容癫狂。
“妾就这么一个孩子!你们都盼着他死!我说是巫蛊!你们没人查!”
“长春宫伺候我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我的嬷嬷、丫鬟,全被冠上妖言惑主的罪名,不见了踪影!没人帮我!”
“长春宫里有鬼!一到夜里处处鬼影!你们没人信!都说我病了,给我喂药,那是害我命的药!娘和嫂嫂进宫看我,你们却在饭菜中做手脚,叫我哑口不能言!”
唐荼荼迈开的一步僵在当场,从头发丝冷到了脚。
她在说什么……
是犯病了么……
“妹妹句句含沙射影的,不如把话揭开明说!”
纪贵妃湿了眼睛,平日再温声细语的人,这会儿也有了脾气:“自那次小九在宫外受惊之后,你就处处疑心我要害你,我接连往长春宫跑了三趟,赔了不是,告了罪,亲手给小九缝了荷包、缝了小衣,怎么还不够?”
“皇后娘娘身子抱恙,陛下信重我,才让我打理后宫。我日日呕心沥血,不敢怠慢一日。”
“你说九儿因吃了生木瓜咳喘,我严惩了御膳房的厨子;你说长春宫里有邪祟,我为你大开方便之门,叫道士和几十金吾卫夜宿宫中……”
“我为小九操的心比我儿还多!恨不能亲手学了岐黄之术,给九儿拔去病症,竟还不能求得你谅解,到底如何才能称你心、合你意?”
纪贵妃含泪道:“妹妹又是说‘巫蛊’,又是说‘奸人’,你不如明着说是我要害你,是也不是?”
“不如趁着今夜去禀了皇后娘娘,让娘娘还我个青白!”
这三十多岁的美妇人泪盈于睫,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细白光洁的脖颈挺得直直的,有种兰草柔韧却不可催折的韧劲。
姚妃喊劈了嗓子:“你就是长着一张巧言令色的嘴!小九心智纯良,他见了宫里哪一个人都要笑,唯独对你!小九从来不敢在你面前笑闹,孩子都是知道谁好谁坏的!”
“闹够了没有!”
文帝蓦地拂袖,一张文质彬彬的脸上几乎被怒火冲出狰狞之色,嘴角眼角都在抖,喝道:“送她回宫!送你们主子回宫!”
这群人,疯了吧……
唐荼荼怔怔看着这场闹剧,恍惚间觉得自己今夜做的是个梦,全离奇得不敢想。
三言两语要安排她人生的太后、半疯的姚妃、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的纪贵妃、当庭嘲讽弟弟的长公主、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老太妃们。
这就是皇家么……
不该是这样的……
唐荼荼脑袋疼得厉害,似有细针从太阳穴往里戳,大殿里的甜香愈发诱人。
眼前的人影似成了重影,她使劲眨了眨,重影又不见了。
姚妃对上她这双清明的眼睛,竟猛地前行几步,砰砰几个头重重磕下去,磕散了头上戴的首饰。
那些金钗玉簪不知怎的的那么脆,珠子滚了一地。
“唐姑娘救救他!救救我的央央!他才三岁!他还没见过红墙外头什么样!”
她脸上涕泗横流,一点没了皇妃该有的样子。
“您……您别……”
唐荼荼呆住了,下意识地要扶她起来。
身后,一只大掌扣住她小臂,唐荼荼猝不及防,被这失了力道的一掌拽下白玉阶,差点拌个趔趄,又被那人拉着站定。
是二殿下。
晏少昰神色平沉,隔着闹剧中的几人,与皇上对视:“既是家事,让外人来掺和什么。父皇也累了,改日再议罢。”
他看也没看唐荼荼一眼,冷漠一挥手:“退下!”
里头的回护之意明显,唐荼荼心口血液复温,扶着唐老爷往外走。
她走得慢了一步,殿里的动静溜进耳朵,一群宫侍们惊恐唤着“娘娘”。
唐荼荼又一次回头,瞳孔一缩——姚妃竟跪行着跟过来了!
几个嬷嬷婢子摁不住她,一群太妃嫔妃惊叫出声,都往真龙天子那儿躲去,避她如避蛇蝎。
唯独九殿下,被姚妃护在怀中,她眼神中传达出一位母亲濒死的绝望来。
唐荼荼被这股莫大的悲怆击中,似一锤子敲碎胸腔,抡到她心上。
这不对……
有哪里不对……
这些人的反应,没一个对,都像是朝着疯症去了。
——我头怎么这样疼?
保和殿中的金莲烛照出光怪陆离的影儿,唐荼荼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没了,喃喃道:“爹,你先走……”
坤山真人比市井混子还不如,一身法衣叫他穿成了戏袍,喝道:“娘娘被邪祟附体!快将我所有道众请来,就在这保和殿中做法!”
外边的金吾卫提刀往进冲:“来人!护驾!护驾!”
唐荼荼被撞了个七荤八素,撞出她两分清醒,在混乱的人流中分辨出了詹事府的人——那是带她去知骥楼见文士的张偆,还有太子身边得用的徐先生。
她死死扯住张偆的袖子:“传太医。”
张偆惊骇地望望她,又望望殿内:“可真人说……”
“真人个鸡毛掸子!”唐荼荼出离暴躁了:“狗道士有个屁用!这是疯症!精神病!传太医!”
殿外夜风扑面,吹散那股子怪诞的甜香。
她头疼得似刀绞,却有一线念头异乎寻常的清晰,对上那徐先生的眼。
“捂住口鼻,带人进去,把里头所有香炉都灭了——那香里添了东西!”
第146章
这一夜,唐荼荼没能回得家去。
从保和殿到前朝、后宫,所有宫门闭死,三千金吾卫领了佩刀,从三大殿广场排到宫门口去,提防宫变。
背负彩旌的传令兵奔走,一连串调令下达。
“城台之上传令:今夜全城禁明火,但凡有靠焰火传令的,一律射杀!”
“环绕宫城的十六坊关坊门,还没回府的宗室子弟全截留在各坊中。”
“各宫上缴所有香品,锦衣卫挨门挨户搜查,一样不许留!”
“院始大人,辨不出这是什么毒,如何开方子?”
“请诸位娘娘坐在殿外吹风!毒烟靠唤气能解!”
……
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们全坐在殿外吹风,脸色阴晴不定地互相望着。
一个神志不清的姚妃将她们吓得满殿乱窜,这会儿一听殿里燃的是毒香,毒香来路还不知道,这群女人竟然各个冷静下来了。所有伺候的近侍被带走审讯,也没人敢吵闹。
太医院所有医士全在亥时前接着了调令,奉太子命,以“更新医案档,宫里赏赐秋季养生药膳”为由,跟到了所有赴宴大臣的府上,给各家把脉查体。
到子时正,所有赴宴者出门时辰、回家时辰、中毒轻重全汇编成档,放到了太子的案头上。
等金吾卫把三大殿的所有角落清了个遍,才护送皇上和太后上了御辇,回后宫去了。
“你们姑娘呢!”
晏少昰双目环顾一圈,没找着唐荼荼,又有太多事儿要安排,匆匆离开了,让芸香去跟太子妃借人手,找那一眨眼没了影儿的家伙。
这毒烟实在厉害,坐在院子里唤气的娘娘们陆续发作了,有像姚妃那样凄厉惨嚎的,也有喃喃低语的。
这个双臂乱挥,嘶声叫着:“你该死!你缠着本宫做什么!不如早点去投胎”;
那个哀哀求着:“妾学会胡人舞了,跳得比那舞娘好看多了,皇上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哭哭笑笑都像疯了。
不论太医医女,还是侍女太监,全在宫中浸淫多年,耳朵开关自如,该长的时候长,不该长的时候就是俩摆设,麻木不仁地忙着手里的事。
年轻的太子妃僵站在其中,被秋风吹得手脚发冷,定了定神,低声吩咐近侍:“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全记下来。”
芸香在满院嘈乱的声音中找着了唐姑娘——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右手边的庑房旁,仰靠着一个须弥座,很安静地坐在那儿。
她不像别的娘娘吱哇乱叫,自言自语抖露出一堆密事,她什么都没说,嘴闭得严实。
芸香跑近了才看见,姑娘哪里还清醒?分明仰着后脑勺,在石座的边棱上一下下地撞,全靠这法子醒神。
芸香吓坏了,急忙把手背垫在她脑袋上:“姑娘?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快随我来。”
唐荼荼眼睛已经失了焦,芸香与几个嬷嬷都搀不动她,只好叫两个影卫将人抱上软轿。
可被人钳住双膀,唐荼荼突然剧烈挣扎起来,连踢带打的,两个影卫挨了几个肘击,差点抓不住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推上轿。
宫里边不能乘车,肩舆是娘娘的份例,连这顶小轿都是跟太子妃借的。芸香怕唐姑娘自己坐不稳,会一个跟头栽出来,忙跟着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