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芸香的帐篷掀帘进去,唐荼荼一露头,直把这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官惊得捂嘴。看清是她,芸香忙迎上来:“姑娘这是怎么了,半道摔跤了?”
“怎么这么说?”
唐荼荼对着镜子照了照,呆住了,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这一身。
她衣裳褶皱、头发糟乱,袖口与裤脚全是土,白天出门时画的妆也全花了,黛色眉膏顺着眉尾晕开,掉完唇脂的嘴唇却是白的,还一脑门的汗。
“这、我没留意……”唐荼荼自个儿也无语凝噎,不敢想象自己这么着在人前招摇了一下午。
转念安慰自己,也好,今儿那么多人看见她了,她又打老虎又拉弩的,还跟二殿下共乘一匹马了,起码在几十人面前露了丑,这么脏兮兮一身,保准谁也认不出她是唐家的。
怕爹和母亲那里担心,唐荼荼不敢耽搁太久,也不敢换衣裳,她穿着这一身出来,回去时换了一身像什么样?母亲天天疑心自己跟队长走太近了,换身衣裳回去,不得把她吓死。
她在芸香这里拍干净身上的土,扎好头发,就着茶水咽了两块点心,快步赶回了礼部营帐。
老远望见母亲带着珠珠、哥哥在帐外张望,家里嬷嬷丫鬟围了一群,都望着西边那大火。
珠珠喊了一声“姐!”,把全家目光引了过来,全连走带跑地迎上来,一叠声地问她怎么才回来。
唐夫人心一慌就停不住嘴,絮叨个不停:“你爹一直不见影儿,刚才我叫人去寻他,才知礼部官员全被上官召去了,金吾卫押了好多蒙古人去校场,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才刚还来了一群卫兵,说是要各家清点人数,上报还没回来的家眷。我当是林子里烧死人了,急得要死,忙说咱家闺女还没回来,她跟常宁公主在内林玩,劳烦差爷找找……”
唐荼荼噌地扭头:“您跟卫兵这么说的?!”
没听出她声调里的惊恐,唐夫人道:“差爷让我们再等上片刻,说常宁公主后晌就领着人从内林回来了,兴许是人多走散了,可吓坏我了。”
唐荼荼头皮发麻,芳草顶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主仆俩对视一眼,不同的念头,同一份恐慌,只盼着那差爷说完就忘,别跑公主那头去传话。
她是全须全尾回来的,进了帐篷,还是被唐夫人和胡嬷嬷拉住检查了一通。
胡嬷嬷惊叫一声:“哎哟,姑娘怎么伤着手啦?”
唐荼荼一瞧,只是手心靠近虎口的地方磨了点皮,“拉弓磨的,没事。”
她缩回爪子要洗脸,手指尖才挨着水,水盆就被端走了。胡嬷嬷直撮牙花子:“这磨没了一层皮,还没事儿呢?姑娘不知疼的么!”
“哪有那么严重。”唐荼荼一脸惆怅:“不过是磨红了,不出两天就好了。”
胡嬷嬷仔细一瞧,大呼小叫起来:“这都流血了!姑娘袖上这不是血点子是什么?”
唐荼荼愣住。
她低头去看,袖口上果然有几滴血点子,已经干透了,回想半天,猜是拿短刀杀老虎时溅上来的。
好不容易把母亲哄住,挨完了全家的唠叨,唐荼荼借着她们去膳房领饭的空当,才敢出去绕着营帐区走了一圈。
北元人全被擒到了校场上,力士身上铐了枷,使臣被押解着跪了一地。大概是抓人时起了肢体冲突,这伙人身上全挂了彩,鼻青脸肿的,颇狼狈。
前日这些使臣还对着皇上举杯叫嚣,今儿全成了阶下囚,操着蒙古语破口大骂。盛朝译官的口译跟不上速度,于是谁也不知道他们骂了什么。
皇帐灯火通明,宫里这一大片营帐区被金吾卫围成了铁桶,关口和路障增加了一倍有余,各部大臣候在门口低声议论着,等着皇上问话。
国公府的地界好找,褚家不光伤了一个小公爷,死伤侍卫也多,唐荼荼往人最多的地方走,看到一群医女进进出出。
她猜二殿下也在这儿,人多眼杂的,没去找他。看着个面熟的影卫,唐荼荼悄悄喊了一声,唤他过来问:“小公爷怎么样了?”
理智回笼以后,唐荼荼就有点懊恼自己嘴快了:伤病之事,最忌讳不懂医的人多嘴,今儿是她让侍卫推个车慢慢把人送回来的,万一褚小公爷出点什么事儿,国公府会不会怪她擅拿主意,耽误了救人的时辰?
影卫低语道:“确实如姑娘所说,是肋骨摔折了,小公爷性命无虞,受点疼罢了。太医给开了两张活血化瘀理气的方子,已经煎服了,伤筋动骨得慢慢养。”
唐荼荼奇怪:“没有开刀?骨头折了不用复位么?”
“奴才不知。”影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唐荼荼瞧几位青袍太医都候在帐外,这些治病救人的行家比自己懂得多,她心道也许肋骨骨折不严重,没有错位,没有暴露的闭合性骨折,是能自己慢慢长好的。
那影卫瞧她探头探脑地往人堆里张望,立刻福至心灵,展开了笑:“姑娘想见二殿下?我带姑娘进去。”
唐荼荼摆摆手,知道小公爷没事就放心走了。
小公爷被板车拉回去时,大夫人哀哀叫了声“我的儿”,还没扑到儿子跟前,人就晕过去了。褚家暂且由二房夫人主事。
褚家二老爷是庶出的,得老父亲荫庇不多,自己本事却不小,挣出了一身三品孔雀补子服,他房里的夫人也头脑清明,有条不紊地安排了诸事,又匆匆回了大帐。
母子连心,大夫人很快转醒,软着身子,几乎站也站不住,被女儿搀着架扶着,泪流了一脸。
“都怪我……我前儿还训他成天不务正业,别家的儿郎都是如何如何,你又是如何如何……我明知道泰安最不待见这打打杀杀的,我偏逼着他来南苑……”
三房夫人竭力压着眼里浮起的暗喜,快人快语倒豆子一般:“嫂嫂别着急,泰安坠马只折了骨头,这还不是大造化?多少人坠马摔折了脖子的?——太医不是说了么,无性命之忧,以后顶多是身子骨弱些,左右咱家也不缺养身的好药材,慢慢养着呗。”
“好了!还嫌不够乱?”老夫人沉着脸,重重一砸龙头拐,冷睇着三房媳妇:“泰安是长寿康宁的命格,他好着呢!”
三房喏喏应了声:“娘说的是。”又不忿咕哝:“我也是着急嘛。”
这边嘈闹的动静传到旁边小帐中,隔了两道帘子,听上去并不真切。
晏少昰也在此处等消息。传令兵来回跑了两趟,对北元使臣的处置拖不得,押在校场上不是个事儿,刑部和大理寺都等着他拿主意。此事本该由他审理,只是——
他看着两条小臂上的污血。
廿一小心地用匕首裁了殿下两条袖子,露出盖在袍下的血肉来。只消一眼,廿一心里涩得慌,不由叹了声:“殿下何苦……”
他自己说不下去了,知道殿下要是不挡,这些伤就会在二姑娘身上了。
晏少昰疼得木了,倒是不觉疼:“避开太医院使,随便找个医士来。”
那丫头力气实在大,弩弦崩断的时候力如挥鞭,抽破了他一层外衣,弓臂迸溅的碎木茬也深深地嵌进了手臂里,这一路又扯着缰绳着急往回赶,到了这会儿,血还没止住。
“微臣王常山,给殿下问安!”
王常山王太医匆匆赶来,进门先问了个安,探出头,叫他那药童杜仲给揩了一把汗,洗净手脸,才敢往二殿下跟前坐。
他手执银镊,细致地将一片一片碎木屑拣出来,手很稳,专注做事,沉默寡言,没什么值得多瞧一眼的地方。
晏少昰府里武人多,常有人受伤,他自己也是跌打扭伤的常客,都是府医就手治了,从没跟宫里的疡医打过交道。
近些时日,唐荼荼对他家的医书耿耿于怀,晏少昰派人去查过这王常山。
平平无奇一个太医,入太医署二十年,官品一动未动,翻他的宗卷,这些年无功也无过,只被委派去宫外、给公侯家眷诊治过几次,大有要在七品医官上头呆到致仕的意思。
太医院擢升既要论资排辈,也要记功行赏,这么些年没擢升,可见是没治过什么要紧的贵人,宫里贵人一天走五百步都算多,没疡医用武之地。
晏少昰瞧他半晌,只觉得这是个细致人,细致得近乎刻板了,挑完木屑还不够,叫他那药童提近灯,拨开伤口一寸一寸仔细检查了,没小木屑残留,才用灰褐色儿的药水清洗了,洒上药粉包扎。
动作磨蹭,拉扯得伤口也疼,要不是他耐性好,换别的病人大概是要恼的。
晏少昰问他:“小公爷那头是谁在诊?你们院使呢?”
王常山恭恭敬敬答道:“回殿下,正使大人被康王府唤去了,刘院判在小公爷跟前,另有两名御医带着医士诊治,人手齐足。”
太医院统共那么几个官头儿,被王侯各家分完了,像王常山这样等着四处调派的,几乎等同于打杂了。
——这样的人引荐给皇兄,有些草率了,小材大用,怕是不合适。
晏少昰心忖:那傻丫头没识人之能,还是得先看看王家的医经才行。
王太医收拾了医箱,踟蹰着怎么开口问这伤的来由,却听二殿下说:“小伤,不必记医案。退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