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弦断了,我们几人扯着,姑娘只管用力拉开这弩,别的都由我们来。”
唐荼荼连连点头。
她的机械力学得不算太糟,可一时间没能看懂这弩的操作原理,只隐约知道三把弓拉扯聚力,其弹性势能就会成倍增长——可同样的,拉开这东西所需的力也是成倍增长的。
盛朝一石力为三十二斤有余,满展一把轻弓需三石力,展开一把硬弓需力五到七石,能拉开八石以上强弓的力士,都堪称神臂。
所需力越大的弓越稳,箭射出时受阻力扰动的影响也越小。
可这样的……需要蓄力将三把强弓同时拉满的床弩呢?
晏少昰捆扎好望山,是辅助瞄准用的。他盯着远处离营地越来越近的那几条影子,声音寒得似铁,却一如坐在山林中阅览邸报,沉稳得几乎听不出声调起伏。
他低声速道:“完好的小床弩,需得四到六人合力绞轴,正好是半个哨点的兵数,射距八百步。”
唐荼荼脑袋里迅速换算单位,八百步,1200米。她喃喃道:“可这不止八百步……”
晏少昰:“所以只有你能。”
唐荼荼双耳中爆出鸣音,叫她心跳鼓噪、血液沸腾,刹那间听懂了二殿下的意思。
拉力越大,射距越远,可见这弩的最远射距不止1200米,寻常四到六个哨卫都拉不满这弩!
此时巴掌大的哨楼上挤了八个人,四个影卫、廿一、张校尉,还有二殿下,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上辈子前尘往事如烟散,进入基地前的那三年是怎么爆发异能的、怎样使用的,唐荼荼几乎要记不清了。
穿来盛朝,她这身力气完全像是摇骰子,每逢关键时刻、危急时刻手气好,摇的数字大一点,力气便如开闸泄洪;平时心灰意冷,摇不出什么像样的数来,双手各提十斤都累得慌。
她像是个小考从来考不好的学生,唐荼荼习惯了关键时刻猛地爆发一股怪力,却还是头回被这么多人寄予厚望。
“我尽力。”
她心跳如擂鼓,攥了攥拳头去旋转那绞轴,可她努足了力气,整个人几乎吊在轴臂上了,一张脸从白到涨得通红。
轴臂缓缓转了半圈,可眼前巨大的弩车似扎在地上的一座山,竟纹丝不动。
唐荼荼心倏地沉到了底。
还不够,还差得远……
“我不行。”她瞠着眼睛,失神喃喃。
眼下她没有受伤,没有身处险境,异能似沉在水底,一点都调动不起来。
那额日斯离营地不足二里地,身后几十名侍卫骑马狂奔,根本追他不上。
唐荼荼看到那几道不足拇指肚大的小点越走越远,她慌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静心。”
似冥冥之中一道钵声,敲开她混沌的脑子。
二殿下声音低平,就在她身后,双手调整着弩臂转过一个微小的角度,锁死远处那几人。
这个动作,几乎要将她拢在怀里。
“这是你两辈子的天赋,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只有死生之地才能迸发的神迹。你迟早得学会怎么驾驭它。”
“今夜,额日斯必须死在这片林子里,知道么?他要是回了营地,必定会有更大的麻烦。”
唐荼荼听懂了他的意思。
进山的蒙古人只该有十人,是登记在册的,全被影卫射毙在原野上。除了这十具尸体,任何出现在外林的蒙古人都是居心叵测,都是意图残害我天|朝同胞、引兽入林、谋害皇上的铁证。
可要是他们逃回了营地,借口一句“不知”,今日事儿就抹平过去了,甚至能在番邦使臣中掀起新一轮不利于朝廷的舆论来。
朝廷杀倭使时,为防别的小国模仿作案,将桐油等多处细节隐了下来,对外透出去的理由并不充分,使得番邦多国使臣颇为不满,当朝指责上国欺人。
要是证据不足再杀北元特使,盛朝皇室暴虐的名声会传遍整个亚洲。
——而额日斯会活着回去,拿着杀我中原子民的事迹记功,成为蒙古一员悍将。
绝对不行!
唐荼荼想明白这点,狠狠闭了闭眼。
她逆着西头的烽燧墙而站,眼里也似烧起了两簇火,深深两口气吸到头,咬牙一寸一寸地拉开了这具弩。
两边影卫立刻用力死扯弩弦,晏少昰在她身后调整角度,也似屏住了呼吸。
“放箭。”
廿一以剑鞘重重一砸扳机,一根铁杆离弦而出,射出去的不是箭,而是一根三指粗、尾端扎着翎羽的长矛。
电光火石间,唐荼荼的目力提升了些,追着这道寒光望向远方。
这一矛几乎看不出抛物线轨迹,无限接近于水平,追着千米外的力士而去,贯透一个北元力士的头,贯透又一人的胸腹,最后贯透第三匹马腹而出!
那额日斯被马甩下来,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肥硕的身影连爬带滚,意图往密林里窜,拿树干遮挡身子。
晏少昰:“再来!”
唐荼荼不消人说,死死咬住牙关,圆鼓的腮帮子都凹出狰狞的骨廓来,她拉开了第二弩。
这一弩更甚前者,唐荼荼只觉自己全身每一处骨骼血脉都活了,跟随大脑讯号,聚集起无穷的力量来。
不仅是三把弓,她左右脚边四个用尽全力扯着弩弦的影卫,皆被她一人之力拉得坐在地上蹭土,手臂粗的主弓杆弯折近300°,吱嗫怪叫着,几乎要生生折断。
“足够了。”
唐荼荼头顶发心的位置被轻轻一撞。
晏少昰下颔抵着她发顶,双眼穿过弩车正当中的望山,以射距的最远刻标,对上远处拔足狂奔的额日斯。
“放。”他道。
矛弩破风而出。
这多少年没见过血的生锈陈铁,锈皮随着矛弩出口|爆花剥落,裹挟着风雷之势,眨眼间穿过一千五百米,从额日斯的后背贯穿前胸!
一指粗的弩弦再拉扯不住,四个影卫全脱了手,被甩得撞在床架上。
这把年久失修的废弩完成了它的使命,两条弓臂和弦筋尽断,唐荼荼被弦筋回弹之力掼得后仰,连同身后的二殿下一同被掼到哨楼边栏,撞碎了身后的木栏。
她胡乱抓了一把,抓了个空,一失足,仰面朝天,从两丈高的哨楼上坠下去了。
“啊……”唐荼荼短促地叫了一声。
腰上一只铁臂横揽,锢住她乱舞的双手。
她落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里。
第121章
“殿下——”
廿一与影卫扑到沿边,虽然都在惊叫,却不怎么着急。
六米的高度,晏少昰凌空几个提纵,勉强腾出瞬息工夫来转体换向,从仰面朝天变成了俯立。
四周景色变换了一轮,唐荼荼一时间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一套行云流水般的转体动作之后,轻巧又稳当地落了地,两人脚尖连泥尘都没沾。
唐荼荼看呆了。
她一双眼招子亮得惊人,活脱脱的“再来一个”。
晏少昰深喘一声,无奈开口:“……撒手,胳膊受不住了。”
唐荼荼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两条胳膊都缠在二殿下膀子上了,吊着他半边身子,唐荼荼连忙跳下来,才知道“身轻如燕”是自己错觉。
心扑腾得有点快,她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没来得及说,从南苑赶来的侍卫们到了。
“卑职骁骑营中郎将增肃,接陛下口谕,听二殿下调度!”
晏少昰迅速抚平衣褶,理好衣襟,一连串调令吩咐下去了。
影卫牵了马来,唐荼荼腿有点软,颤巍巍地爬上了那匹里飞沙,再不敢乱骑别人的马了。
走前她回头望了一眼,林火隔离带已大成,烟雾逐渐升天,已经看不清河对岸的景了。近处的狼群鹿群撕扯挣扎,兽吼声灌满双耳,一片苍凉悲壮的末日之景。
“姑娘,可是又晕了?”廿一离得最近,觉出她动作迟缓,立刻询问。
他声量不大,刚上马的十几名影卫却全都转头望来,各个寒冰似的面孔上嵌了双关切的眼睛。
“没事,能忍得。”唐荼荼眼前有点花,晃了晃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油纸包的肉脯塞进嘴里,那一点点头晕也不见了。
晏少昰唇动了动,又合上,没说要和她共乘的话。
一路疾驰回南苑,唐荼荼两旁都有人护随,隔出半个马身的距离,就算她落马了,也够影卫们伸手捞她。
今夜,南苑的铜火台比每一个夜晚都要亮,能照清从林中出来的每一张脸,林口上千名侍卫结成人墙,按入林时的名册一一核对。再远处,各家家丁骑奴、宫里的婢女太监皆行色匆匆,整个南苑乱中有序,谁也顾不上看西边的大火。
“殿下好好歇息,我先回大帐了。”唐荼荼匆匆告了个别,拔腿就往自家营帐方向跑。
她白天出门时应下母亲会早早回去,眼瞅着天都大黑了,唐荼荼愁得不行,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个小骗子了。
“你就这么回去?”晏少昰喊住她,蹙着眉:“去芸香那儿换身衣裳。”
他话落,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几个侍女,轻声道“姑娘随奴婢来”。他府上的仆役很有规矩,一路垂首带路,什么也不问,引着唐荼荼去了皇子府詹事管家那片帐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