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道两人拿萧举人当幌子,哪里跟萧举人有什么相干……这私会的来头真是太大了……
就水抹了把脸,唐荼荼困得受不了了,总算能躺在榻上。
枕头软得似棉花,身下的席子也一点不硌,他这儿的用度果然都是好东西。唐荼荼翘着脚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声,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气儿从喉腔里逸出来,像一声娇吟。
“姑娘……?”
芳草几乎是惊恐地瞧着她的困倦样子,这丫头一整晚胡思乱想的,混沌的脑子渐渐岔去了另一个方向。
芳草僵站了片刻,又软着脚摸去屏风边,瞧了瞧姑娘搭在屏风上的衣裳。大半夜的,也瞧不出衣裳皱了没有。
她战战兢兢凑近去闻,闻着了一股谷米豆子搅在一起的味儿,说臭吧不臭,却不好闻,明显不是姑娘自己身上的味儿。
芳草成天混在后院一群嬷嬷婆子里,该懂的都懂了,舌头发僵,一句话也说不囫囵了,自己搁那儿猜:“二殿下他他他……”
唐荼荼撑不开眼睛了,咕哝:“你不要告诉我娘,也不要告诉母亲。”
她说得没什么底气,毕竟芳草是她娘安插进来的,一边盯唐夫人对她好不好,一边盯她。
还不要告诉掌柜和夫人!芳草一口气没上来,就差晕过去了。
这通晓了人事的丫头战战兢兢地算姑娘的小日子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十五到二十……这是避过去了,还是没避过去?回头得赶紧寻个大夫问问。
要不要吃碗药啊,万一……毕竟从戌时到子正,这一晚上全在一个帐篷里……
可那是皇子龙孙,呜呜呜谁敢啊……
唐荼荼雷打不动地晚上十点睡,白天五点起,连着熬夜两宿乱了作息,她沾枕就着,半夜里又渴醒了,踩着云朵似的晃荡起来喝了水。
两顶大帐只隔五步远,他帐篷里点满了金莲烛,那光线亮得两层帐布掩不住。
角落的冰鉴滴滴答答落着水,没凉气了,唐荼荼热得打了个滚,拿手帕盖在脸上,也挡不住这光。
她搬着枕头掉了个朝向,背朝着那大帐睡,阖上眼,忍不住腹诽。
这么晚还不睡,他们几个是要通宵不成?
清早的鸡鸣响过第一声,唐荼荼精神抖擞地起了床,站在门边上刷着牙,瞧见二位裴先生还有他两个徒弟鱼贯而出,各个双颊似少了二两肉,只消一眼就知道是这两天累狠了。
“姑娘快回来!让人看见了可怎么是好?”
芳草慌忙拿帘子挡住她,眼圈红红的。
唐荼荼一奇:“你怎么也没睡好?”
芳草小心觑她神色,姑娘昨晚还是一声不吭萎靡不振的,这一宿过去,又跟往常一样开朗了。芳草心里直替她委屈。
……没名没分的,姑娘被二殿下喊来过了这么一宿,还是拿常宁公主的名头哄着姑娘过来的……骗了身子,还要姑娘替他遮掩!
皇家的人果然不是东西!
芳草借着扭身的姿势,揩了揩眼角,立刻收拾起包袱,趁着天刚蒙蒙亮,围场小路上人不多,这个时辰点赶紧离开最好,路上遇着了熟人,还能借口说早起锻炼身体。
芳草算清楚了,拉起姑娘就要逃出狼窝。
值夜哨的影卫还没换防,站成一排桩子,各个与她们主仆点头示礼。
唐荼荼跟影卫们打过几回交道,一回比一回熟络,这些人从最开始的公事公办,慢慢对她露出正脸来了。
唐荼荼大概懂了,他们这是对殿下府里有本事的门生才有的尊重。
既然同在一个主子麾下做事,以后也算是同僚了。唐荼荼客客气气福了一礼,坦然中又带着点恭谨。
芳草……芳草她也领悟了。
刚出了侍卫营没两步,后头有掀帐和整队声,唐荼荼循着声回头,看见二殿下衣冠楚楚、光彩照人地出来了。
衣裳上绘着龙虎宗彝七章纹,这是皇子常服,几乎是一身的黑青金三色绣线。
盛朝王孙贵族的衣裳华美至极,常被民间书生斥一句“服妖”——因为花哨得不得了,龙腾虎跃、山河云雷、黼黻花鸟的纹路全往上头绣,很容易压过人的风采。
二殿下肩宽腰窄,是行走的衣架子,别人穿一身素色儿才能衬得雅人深致,二殿下不一样,他最适合这么富丽花哨的色儿。
唐荼荼贴边儿站定,给他让道。晏少昰扫她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走?”
怔了一怔,唐荼荼跟上了他,瞧这位容光焕发的,“殿下一宿没睡吧?”
晏少昰耳尖一动,一身锐气敛藏,他眼里浮起极淡的笑意来:“四更时坐着打了个盹儿,你不必挂怀。”
唐荼荼噢一声,别说挂怀了,她顺嘴一问,连脑子都没过,又好奇:“大清早的,这是要去哪儿?”
晏少昰:“查防,今儿前晌校场上要比骑射,后晌,精射手们就要入林了。”
唐荼荼听爹说起过,每回秋狩最为声势浩大。骑射,一半是弓箭手比射术,一半是对各营执领将军的考核。
六大营,再加京畿之地总共二十六卫,王孙公侯家也能参与,各家派出十名精射手,提前半天入林设置陷阱,要在林中呆整整两天,最后再比哪个营的获猎最多。
南苑占地一万五千亩,说的是围场占地,这片林子可远远不止。
这参天老林一眼望不见头,向西一路延至深山中,顺着官道能一直通向涿州去。
入林的深浅,考的是胆量;攻守布防,考人员调度;扎营、夜宿、一伙人的吃喝,又需要足够的野外生存技能;陷阱设置的地点考验智慧。
甚至连时间分配也得提前算好了,入林太深,截时之前没能赶回营地的,成绩也不作数。
唐老爷说,以往也有破坏别人陷阱、抢别人猎物的队伍,林中不讲情谊,只讲输赢,允许械斗,不能伤人,猎着野物多的有重赏,获猎不足的还要罚。
可惜,她去不了。唐荼荼心驰神往地望着那片老林。
还没到小路岔口,老远有个少年抬起膀子挥了挥手,吆喝一声:“二哥!”
唐荼荼定睛一看,噢哟,褚小公爷。
她跟这小公爷有那么一点旧怨,不太想跟他碰上,往影卫侧面避了避。
避也没用,一群黑灰色儿衣裳的影卫里,就她一个颜色艳的,一看就是个姑娘。
“这谁?”褚泰安探着个脑袋,仔细打量。
小公爷贵人多忘事儿,身边女人流水过,圃田泽各家花楼树底下有几个蚂蚁窝他都数得清楚。俩月前的事儿,他早把唐荼荼忘脑后了,只觉得这丫头瞧着眼熟。
晏少昰斜出一步,挡在这混世魔王面前,又被他一身的雄黄味熏得后仰,掩了掩鼻子:“这什么?”
“二哥离我远点!”褚泰安忙说:“我衣裳上熏雄黄了。”
影卫和褚家的侍卫都知道内情,放声大笑起来。
小公爷打小怕蛇,这“怕”,还要溯回到他小时候——有回全家内眷去寺院拜佛,这泼猴儿往山林子里钻,树上一条菜花蛇啪嗒掉他肩膀上,小公爷满地跳着嗷嗷惨叫,褚家的女眷跟着一起惨叫,愣生生逼得佛门杀了生。
年岁大点了之后,褚泰安又在江南住过两年,没叫他熏陶得几分水乡的韵致,对蛇的恐惧却与日俱增了。
他常年避着山林走,这回来了南苑,也算是稀罕事儿。
“怎么一声不响地来了?”瞧他提着弓,晏少昰问。
褚泰安:“明儿不是要比骑射嘛,我在咱家院儿里苦练了一个月,争取猎头什么玩意,带回去让祖母高兴高兴。”
“你不受伤,她老人家就高兴了。”见远处有太监窥视着这头,晏少昰低斥:“天子入跸,你才慢悠悠晃过来,没个体统。”
褚泰安笑出一口白牙。他不张嘴说话的时候,也是翩翩如玉一个公子哥,一说话就全变味儿了。
“养了个怪粘人的猫崽子,出门前叫她绊住了脚。回头我就跟皇姑和皇上请罪去。”
他笑得特骚气,话里还带了点隐晦的得意。
连唐荼荼、廿一,并上一群影卫都听出了“猫崽子”是什么意思。
只有晏少昰不觉,端出老父亲的架势劝学:“有养猫的工夫,不如去翰林谋个职,近来翰林院在编修各地风物志,画画花鸟虫鱼,也恰是你的长处。”
唐荼荼睄了他一眼。
——不像啊,这么大一皇子,没出入过烟花场所?多稀罕。
褚泰安笑盈盈的:“二哥教训得是。”
晏少昰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友人,没见着狐朋狗友,宽了宽心,又瞧他从头到脚都是武人装束,看起来比平常精神多了。
“弓箭无眼,自己留神,多带些侍卫。”
褚泰安“哎”住应下,目送他一行人走远了,扯过旁边的友人:“乐天,你记不记得那丫头是谁?我依稀在哪儿见过。”
沈乐天叫坊间封了个“白衣卿相”,颇有盛唐柳永的做派,也是眠花宿柳的人物。
他都不用细细打量,一瞧体态,立刻有了数,说得委婉:“上回在一品香楼里,和你生了点误会的那个。”
“是她?!”小公爷后颈发麻,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