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殿下带着的人多,十来个影卫,更远处还有亲军几十人,全背了弓,他的人推着好几辆板车,车上米面粮油烧烤家什,一应俱全。
别的王公家各家只能出十个射手,唐荼荼略略一数他这儿的人头,只当他要作弊,“殿下再不入林就晚了。”
晏少昰慢条斯理地戴上臂甲,锁好腕扣,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教二裴先生画图,也算是倾囊相授,我也不白要你的图,我教你骑射如何?”
唐荼荼心扑腾蹦了两下:“……不方便吧?夜里你们要扎营,我总不能还像昨晚那样住。”
廿一是顺着主子心思敲边鼓的行家,“咱们殿下不比猎,也不在林中过夜,是去巡防的,天黑前就回来了。林中处处都有休憩的哨所,许多将门女眷都会进内林玩的。”
“姑娘学会骑马了么?”
“会的!”唐荼荼暗喜得汗毛都炸起来了,略作矜持地犹豫:“我能行么,万一什么都猎不着,岂不是要丢人?弓箭无眼的,要是再磕磕碰碰受点伤,会给你们添麻烦吧?”
一群影卫见过她两手扛千斤的悍勇样,被她这扭捏的样子逗乐了,都笑起来:“姑娘小瞧咱们了。”
也是,各个都是飞檐走壁的好手,带个她算什么,还是一群兵哥,这可太有安全感了。
晏少昰不做声,看见这丫头眼睛里亮起两盏灯。
果然。
唐荼荼:“那我去!”
他府上的马都是头大背高的血统名驹,一群粗汉子没那细致心思,也没拉匹小马来迁就她,唐荼荼踩着上马石点地蹦了几下,利落地翻身上去了,看架势确实是骑马的好手。
她仅剩的理智让芳草回去带句话:“告诉母亲我去打猎了,跟二殿下……还有他妹妹常宁公主一起,很多很多人,保准安全!”
芳草才刚把她从狼窝里带出来,傻姑娘又自己钻进去了,直把芳草气得眼前一黑:“姑娘!姑娘……哎!”头晕目眩地追了两步,被马蹄溅起的尘土扬了一脸。
她拿常宁当幌子当上瘾了。
“这回不怕你爹和母亲不高兴了?”晏少昰偏头看她,似揶揄。
唐荼荼眼里只剩湛蓝如洗的天,和一望无际的野林。她随着马背颠簸,声音却是稳的。
“我爹和母亲,盼着我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小姐,交俩密友,每天下下棋、画画花儿,练出一手精妙的绣艺来——我呢,永远做不到那样,也不愿一丝一毫像他们所盼望的那样。”
“我看杀猪宰羊,胡乱敲敲鼓,也觉得有趣至极,比跟一群夫人喝茶赏花聊衣裳有趣多了。”
晏少昰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大道理:“贪玩就直说贪玩,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芸香自会替你周全。”
唐荼荼也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弯起眼睛偏头问他:“殿下带了芸香,还带了好几个婢子,可你又不用她们伺候起居,带她们来图什么?就为了忽悠我出来玩?”
晏少昰哼一声,没回她。
唐荼荼于人情上难得机灵了一回,可很快被这马岔开了思绪。她学骑马是六月底的事儿,滇马个头矮小,因为是商队马,毛色也不纯,黑头黄脸的不是很威风。
跟座下这马,仿佛不是一个物种……唐荼荼掌心贴贴,都能感受到马背贲张的热血和鼓兀的肌肉。
廿一笑道:“这是西域汗血马,前人也叫里飞沙,天生的马王。姑娘这匹是三岁的幼驹,骑着正好。”
这还是幼驹……视野太高,唐荼荼咽了口唾沫。
绕过南子湖,挑了个人少的地儿,影卫们狠狠鞭马飞冲入林,他们座下的马各个随主,四蹄矫健,马腹和臀腿都张出勇壮的线条来。
唐荼荼骑着的里飞沙受感染,才哒哒跑了两步,立刻被她“吁”住,唐荼荼一副“你不要跟它们起哄”的样子,抚着它鬃毛,和和气气跟它商量:“咱们不急,慢慢进林子。”
马鞭提在她手上,成了个摆设,她双腿夹着马腹端坐着,坐得四平八稳,日行五百里不知疲惫的骏马,叫她骑得不如一头驴跑得快。
里飞沙大约是终于意识到新主人是个废物,灰心丧气地迈起了小步。
晏少昰哼一声:“这就是你嘴上讲的‘会骑马’?”
“会骑马,和精通骑马,能一样么?”唐荼荼不理他,自觉用词准确,表情严肃地盯着前路。
当初华琼教她教得仔细,她腰背架势挺足,膝盖和大腿内侧夹得紧,知道踩脚蹬踩前半掌,不深踩,连手套都准备的是摩擦力强的麻布手套。
万事俱备,只差一鞭。
晏少昰给她补上了这一鞭,用了些力,一鞭抽在她马臀上。
里飞沙撒开四蹄冲出去了,唐荼荼“啊——”嚎了一嗓子,惊叫声被迎面的风劈得分了岔。
“抓紧马缰,别慌!”
晏少昰笑声畅快,扬鞭追上去,和廿一一边一个给她保驾护航。
身后两队亲卫呼啸着跟上来,蹄声如雷般惊起一大片野禽。
他们一行人队伍齐整,粗使仆妇和厨嬷嬷都带着,林子里频频能看到女眷身影,也处处都有哨所做补给点。
廿一领头,打马一路往林子深处走,在离烽燧墙不远的地方找了个哨所安置了下来。
这是女眷们不愿意深入的地方,入林越深,蛇鼠虫蚁越多,而要按获猎论功的营兵们早都打马入林,越过墙进了深山里去了,周围除了蝉鸣鸟语,听不着别的动静了。
今年天旱,一整个盛夏几乎不见雨,好在京城在临都山脚下,河流汇集,没断过水,却也只有山林才能有这样的郁郁葱葱,繁花果藤处处可见,把野林圈出了一片别致景色。
这间哨所的尉官是个圆润的胖子,忙迎上来,陪着笑请二殿下入内歇息。
影卫们嫌里边糙,拿下车上的家什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凉席垫子铺好,冰鉴放上冰,点燃艾草驱了虫,铜炉烧水泡茶,又爬上爬下地封起了天纱。
百宝箱似的装了一当啷,简直是最牛出行团队。
一个面熟的影卫背着箭筒,提了两把弓上来,“姑娘试试哪把顺手?”
不等唐荼荼伸手,晏少昰先接了,他试了试弓弦力道,丢回去:“换把大弓来,这弓吃不住她的力气。”
“姑娘拿我的试!”离得近的影卫们各自递来了自己的弓,唐荼荼挑了把看起来最结实的。
晏少昰心头滋味复杂,心说这家伙,悄摸声儿地跟他的手下混熟了。
他昂起下颔示意,“拉开试试。”
唐荼荼比了个架势,没上箭,她把弓弦满展到不能再展的尽处,上下双梢都有木料紧弯、弓弦收紧的吱嗫声。
“嚯,姑娘好大的力气!”影卫惊奇:“这是三石力的强弓,军中的精射手也不过就是这个力气了。”
唐荼荼抿唇笑笑,还不等谦虚,那位嘴毒的主已经替她谦虚完了。
“空有一身力气,不会练,不会使,天赋没练成长处,就要受其所累了。”
他说话的工夫,已经四箭连发。唐荼荼噌地抬头去看,还以为他射着了什么动物,箭的落点却什么都没有,只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以四点取了个方框,各边长两乍,准得像尺子画出来的。
那树离唐荼荼二十步远。
晏少昰:“没靶子,何时箭射进了那个框里,你就能出师了。再射远距、射活靶,就是熟能生巧的道理了。”
说完,他就坐小桌上喝茶去了。深林丰草,粼粼波光,他一身骑装端坐其中,洒脱得像幅画。
唐荼荼傻眼了:“殿下不是说教我吗!”
“哈哈哈!”影卫们笑得一个比一个大声,惊起一片鸟雀来,他们不像往常拘谨:“殿下成心糊弄人,来来,我教姑娘!”
这群影卫人前各个冰雕脸,人后也是会说笑打趣的。
第116章
说是教她,影卫们摸不准主子心思,各个站得离唐荼荼半丈远,七嘴八舌,连讲带比划。
“宽裆扎马步,气沉至丹田。”
“要先舒展开胸膛和手臂。”
唐荼荼不认识丹田,却大概知道这相当于先来一套舒展运动。周围男人多,她里头的亵衣不是很紧,背过身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转了转脖子和肩膀。
她歪肩扭脖的,隔了会儿做了个象鼻姿势,不多时又背过手臂到身后抻筋,还有向上伸懒腰的姿势。
影卫们看在眼里觉得怪异,怪异中又品出点奇妙的韵律美,跟他们往常的晨练大有不同。
好奇心重的几个就跟着学,唐荼荼笑盈盈地给他们分解动作,慢腾腾比划了一套清晨舒展操。
舒展完了,影卫又指着前头的靶心说:“姑娘对准了,要肩、肘、手齐平在一条线上。”
唐荼荼左手撑弓,右手拉弦后撤,摆了个架势,问:“眼睛呢?眼睛也要在一条线么?”
“不必,那就太高了——箭头要往上倾。”
这名影卫叫叁鹰,叁字辈的比廿一晚一个辈。
培养影卫一代更比一代严苛,叁字辈的自小学武之余,还要学些鸡零狗碎的技能。叁鹰的长处是学舌,他学人声音如录音机,男女老少都能学,连声调语气都能分毫不差地复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