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记得那人,异人少,有时几年才碰着一个,今年明显超数了。还活着的他几乎都有些印象:“那是个藩鬼,送去广州做译官了。”
广州市舶司,是与洋船做生意的港口衙门,做翻译也算是叫他发挥所长了。
“那剩下七十多人……”江凛控制不住急促的心跳。
晏少昰道:“尽是些庸人罢了。”
“这七十多个异人一一有作奴作妾,囿于内宅,忙着在后院争宠的;有从商做生意的,却不思正道,钻营些奇技淫巧,卖些小吃和糊弄顽童的小玩意,攒点小钱后就嫁人娶妻,泯然众人了。”
“前些年,落下来一个狂生,谈吐间颇有些见地。我皇兄将他提拔到了国子监当先生,起初还能讲出些新鲜知识,讲什么阶级论,国富论,讲完一轮,再讲就全是老生常谈了,又两年过去,已经满嘴的孔孟了。”
“说什么绵延国运?”晏少昰冷笑一声:“哼,全是些吃皇粮的庸才!”
江凛:“……”
他从这“庸才”二字,还有二殿下毫不掩饰的鄙夷中,听出了天家的傲气来。
后宅争宠的,他看不上;做些小吃小玩具,赚小钱做买卖的,他也看不上,通通归为奇技淫巧中,这位殿下真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可一个寻常人,因为各样的意外骤然来到一个陌生的朝代,能靠一点小本事养活住自己就很好了,而个人知识储备和才能都有限,总有知识讲完、才能耗光的那一天。
也总有被这个时代同化、忘记自己从哪儿来的那一天。
能恪守本心、能大展宏图、凭一己之力搅动风云的,在任何时代都是厉害人物。
——而二殿下……他是想要能人的,贤士也好、将才也好,或者像贺晓那样还没露出来专业所长、却已经才气凸显的异人。
——他瞧不上那些平庸的穿越者。
江凛于蒙昧中冒出了这个觉悟,也隐隐约约悟出了和二殿下的相处之道。
他喉头滚了滚:“殿下说这些都是庸才,那殿下心里,什么才是正统?”
晏少昰想也未想:“军为正统,粮为正统,大国重器是正统,匠人营国是正统。”
“要尽垦生谷之土,尽出山泽之利,又要叫民有余力,商道开阔,财源广进,天下百姓富庶;叫天下没一个无用的秀才举子,叫书生既念得了圣贤书,又能做得了实事。”
“叫民间广开言路,集思广益,叫律法严明,吏治清白;叫兵马精强,仓库有蓄,边防固若金汤,自此往后百年,无外敌胆敢犯边。”
“叫我晏氏王朝以一姓之德泽,加于万民——你能为哪样出上力?”
江凛震惊地望着他,后脑仰得几乎要贴到脖上。
晏少昰:“萧临风说,你脑子里有能在天上飞的铁鸟,能千里传音的法器,画得出来么?”
江凛一头是汗:“这不是我所长。在我们的时代,学得太杂、博而不精是大忌,一个人穷尽一生学好一样本事,才是人力资源的最优配置。”
古今文字异义,江凛大约是被恫住了,甚至忘记了眼前这位殿下是个地地道道的古人。
——跟唐荼荼说话一样,只是那丫头,说话比他浅白好懂些。
晏少昰连听带猜,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你会什么?”
江凛拳中攥了一团汗,仿佛血液全从四肢抽离灌向胸口,他手足都是凉的,胸口却滚烫。
“我精的是军事布防,但尚未能实践,需要再两年时间慢慢琢磨——殿下要是急缺巧匠,我另有一人引荐给你,这人能绘一切精密仪器图纸、能造世间一切巧物,只要他眼睛看得到的、脑中想得到的,没有他造不出的。劳烦殿下寻寻他!”
晏少昰神色转深。
这又是他不知道的人了。
在农庄时,唐荼荼求他找她那位“师兄”时,只说她那师兄会观天象、画星图,再没提别的人。是因为对他防备心重?
眼下,大约对他防备更重了。
江凛这边,倒是个好的开口。
“还有两人呢?”晏少昰俯视着他。
说来也怪,江凛分明是跪着的,却瞧不出奴性来,有种自己熟悉的军武之气。只看他下颔紧绷,脊背硬成一块铁板。
是在权衡利弊么?晏少昰静静等着。
须臾之后,江凛脊梁松懈下来,没再跪,而是撑地站了起来。
他露出如此动作的一瞬间,晏少昰便知道,这又是一个聪明人。
于是,他从三丈的高台上一跃而下,广袖纁裳猎猎鼓风。他和江凛成了平视,同时和缓了语气。
“这三人的真名实姓、脾性特点、所长之技,都写下来给我罢。”
第78章
天色飘黑以后,唐荼荼才回了府里,一坐下灌了半壶茶,把容二哥手术的事儿反反复复讲了两遍,唐夫人才放过她,怔忡一会儿,念了声“阿弥陀佛”。
她临时抱佛脚,也不知管不管用,絮絮叨叨念着:“容二郎可一定得好,就算好不了十成十,也一定得好个大半,娘只盼着咱俩家别因为这事儿结了仇,他家当真是好门风,摊上这档子事儿,对咱家可是一句重话都没有。”
唐荼荼还没想到这一茬,顺着母亲的话想想,觉得有理。
这回容二哥受伤算是被她连带的,容家从他家老爷到莞尔都不迁怒,没人板着冷脸给她难堪,可见家风德行不错。
珠珠年纪小,还不懂肌腱撕裂是多大的病,家里也没人给她细讲,院里几个小丫头絮叨了两天,一致认为容二哥的伤筋动骨意思是以后一用力举东西就会疼,搬不得重物了。
左右他是个公子哥,也不用搬什么重东西。
于是珠珠手托着腮帮子,笑眯眯打量姐姐:“不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么,姐姐许给他呀!咱们两家一条巷子里住着,姐姐嫁过去还能天天回来串门呢!”
唐荼荼一口茶咳出来一半:“嗐,胡说什么。”
唐夫人先是一惊,又是一呆,仿佛被珠珠这无心一句敲开了一条她从未想过的路,再一想,荼荼十四了……
唐夫人不知想到哪儿去了,有点恍神,不甚严厉地训了珠珠两句,叫丫鬟带她回房去睡了。
唐荼荼在容府留了唐大虎和另一个家丁,说是照顾太医,实则这些事儿容府办得比她妥当得多,她留那俩人只是为了给自己报信的,嘱咐他俩夜里警醒着点,万一容二哥术后感染了、发烧了云云的,夜里一定要来跟自己说。
不然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过意不去。
要是当时多说一句话,跟那傻小子说清楚自己有大力就好了,眼下后悔也无用。
那么好的一个少年人,一定吉人自有天相吧,刚刚中了举,还有大好前途,可千万不能废在这一桩飞来横祸上。
唐荼荼坐在院里等到了深夜,也没等着唐大虎回来,想来那边没什么大事,她稍微放下了心,脑子又琢磨回自己来。
容家这样的人家,在这条巷子里已经是顶顶体面的一户了,可危急时候,连宫里的太医都是请不着的,有多少银子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
这是一个资源全朝着贵族倾斜、甚至全被贵族垄断的时代。资源不是平等分配,是要靠自己的本事去夺的。
爹是五品官,母亲没手腕,只有娘凑数能算是个有本事的,可商人终究是商人,赚的银子再多,大约也是没法叫这些贵人放在眼里的。
再加上与人共生的江队长,还有那三个下落不明的战友们,还有她自己……天子脚下尚且要捱欺负,别处更不知得多难。
唐荼荼叹口气,好大一池子任人欺凌的浮萍啊。
——得赶紧赚钱!扬名立万!不能再等了!
坚信了这一点,唐荼荼立马掀被子躺下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唐夫人那里清点财物。
唐夫人先带她拜过了太后赐的那“巾帼女杰”四字,全了礼数,才开了私库门。
“宫里边赏下来的都是官银,你爹没个成算,我俩谁也不敢动,全锁到库房里了——属太后娘娘赏的银子最多,五百两,皇后赏了三百两。九嫔也各赏了些物件,尤其是九皇子生母姚娘娘那里,也赏了三百两,另有美玉首饰两匣子,统下来,光是现银就一千四百两呢!”
唐荼荼张大了嘴。
这是皇家的体面,还有救九皇子的报酬,九嫔跟着太后和皇后,就算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凑数也得把这赏凑过来,谁也不敢落下。
唐夫人摸着厚厚一沓礼单叹气:“别说是你了,娘进门那年的聘礼加上嫁妆也没这么多。现银全放家里不妥,你看看要不要兑成银票?”
“兑兑兑!”唐荼荼仰起脸问:“兑完了,我能拿走一半用么?剩下一半贴补家用。”
她一仰脖子,颈上那片烧伤就要大露出来,唐夫人心疼坏了。
“拿什么一半呀,全是你的,我儿拿这一身伤赚回来的钱,爹娘怎么有脸动你的东西?只是荼荼,你拿这么些银子是要做什么用?要是买吃的玩的,可不敢这么花。”
唐荼荼笑起来:“我去娘那儿学做生意去。”
唐夫人最近也盘算着等交完义山的束脩,过完年了开个铺子,学学做生意。官家夫人手里都该置些产业的,不能全系在老爷身上。她自己估摸着有个二三百两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