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六七的女孩见有人来了,眼中闪过好奇,她支起身子,目光凝视在她身上,问道:“你就是那个黔山的绣娘?”
“是民妇。”
“嗯……你绣得不错,摸起来格外顺滑,我在这儿呆了三四个月,头一回见这样的。”
她下一句话就说明了要她来的真正目的:“我弟弟马上要过生辰了,这地方连个拿的出手的玩意都没有,你为他绣个锦囊罢,不过你那些花样有些老旧俗套了,给他从书里选一个吧。”
她伸出手一指,侍女就从地上漆金的箱子里掏摸出一本书,那个女孩道:“哝,这是京城最流行的一些花样,你挑着去看看吧,诶,不若给我弟弟绣一个龙虎斗罢,这本书你想抄也成,只要下个月拿给我就行。”
之后她又看向冯玉贞,笑道:“我今日叫你来,就是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我同娘说,这样手巧的人,自然长得差不到哪儿去。”
冯玉贞僵硬道了一声谢,很有些拘谨,见她局促,对方无意为难,挥挥手叫她走了。
她出门时天色已然不算早,加上打道回府的功夫,等冯玉贞回来,便见往日不见行踪的青年站在宽敞的院子里,身边跪着几个奴仆,他背手而立,听见动静,才缓缓扭过头。
崔净空的眼睛极冷地扫过她,语气淡淡,犹如平静的冰面下暗流涌动,他问道:“嫂嫂,你今日去哪儿了?”
第39章 一晌贪欢
暮色四合,他站在庭院正中,身前跪着战战兢兢的几个奴仆,眼睛如同幽暗的寒潭,深不见底。
冯玉贞先前还曾觉得,或许这辈子崔净空的人生会和话本里所言相去甚远。
然而只这么短短一眼,如同被毒蛇缠缚,一阵悚然顺着脊骨忽地窜上来,冯玉贞几乎抑制不住突兀间升起的恐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分明和前不久梦里那个阴鸷的男人同出一辙……
她扭开脸,将袖口攥在手里,这才生出些勇气,却不抬眼,只敢盯着地上一块青砖:“是我回来迟了……今日绣货行的掌柜领我去见了一位贵客,来回路上耽误了些时候。”
崔净空没有做声,半晌后才开口:“嫂嫂事出从急,我自然不会责怪。”还没等冯玉贞闻言松一口气,他忽地转了话头,却不是对着冯玉贞,语气冰冷:“夫人忘记说,你一个跟着主子的奴才,也不知道劝?”
冯玉贞愣了一愣,紧接着身边便是“扑通”一声,她低下头,却见今日跟了她一天的团圆半身跪伏在地上,嗓音发抖:“老爷饶恕,老爷饶恕,奴婢考虑不周,然而今日仅有奴婢一人陪在夫……夫人身边,倘若奴婢贸然回府,夫人便要独自去了,这才没有及时禀报。”
只听轻笑一声,崔净空像是觉得有趣,然而仔细一瞧,这人一张冷情冷性的面上没有丝毫笑意,只问道:“两个丫鬟,为何只让一个人跟着?”
“是我,我不叫他们去的,这事是我一人所为,快叫他们起来罢。”
冯玉贞赶着开口,不欲牵连别的人,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只是晚回一些时候,便闹到了这个地步。
可是没有人敢站起来,她环视一周,反而发现几个奴仆若有若无望她身上瞄,却又像是畏惧什么身体发抖。
直到崔净空抬了一下小臂,几个人才如蒙大赦,连连说“老爷大度”之类的话起身。
“嫂嫂。”崔净空唤了一声,径直拉回了她的思绪。冯玉贞被喊得一激灵,这才觉察到,崔净空居然当着这些人的面喊的嫂嫂!
犹如被当场扒光了衣服,冯玉贞一瞬间只觉得手脚冰凉,这些日子里的隐瞒自然相当于付诸东流。
崔净空却面无波澜,只抬脚走到她身边,说起今晚上的事:“已经有些迟了,我们坐马车去。”
沉默的车厢里,冯玉贞避开了外人,才轻声问道:“空哥儿,你方才当着他们的面喊我……”
很难说他当时不是出于故意,崔净空一瞥她担忧的杏眼,和不由自主放在膝头互相握着的手,回府后没有第一时间见到她人时的火气又倏忽间消散了。
他收回视线,语气平淡,像是全然不在意:“这些人朝夕伺候着我们,早晚要知道的。”
“可是……”冯玉贞蹙起眉,还没有辩驳,却又想到自己今日迟到在先,偷偷瞟一眼青年冷峻的侧脸,还是没什么底气的闭上了嘴。
一路无言,车外却逐渐喧嚣起来,叫卖声、嬉笑声、咿咿呀呀的戏腔,一并混杂成人间烟火气,大概是街上人变多了,马车也逐渐慢下来。
马车停在街边,崔净空撩开车帘先行下车,随后一手撑住帘子,一手递到在车里的冯玉贞面前,这是示好软化的意味。
他乌沉的眼睛直直看过来,冯玉贞垂下眸,伸手搭上他,崔净空顺势收紧,将她的手攥在手心,稳稳扶将下来。
方才在车上,冯玉贞便很有些好奇夜晚镇上热闹的街景,从昏暗的车厢出来,只觉得眼前一晃,眨眨眼睛,只觉得眼前犹如天上的星子被摘下捉进灯笼里,点点闪烁的灯光宛若一条流淌的地上银河。
“好看吗?”
“嗯……”
温热的气流洒在耳侧,他偏头问她,冯玉贞只顾应一声,仍沉浸眼前美景,只觉得手上一紧,崔净空便牵着她手,抬腿迈入这片璀璨的灯海里。
大街上这样亲密,她有些不自在,在他手心里挣了一挣,崔净空倒也不强求,干脆松开。路上往来人群摩肩擦踵,很多都是成双结对的夫妻,冯玉贞目不暇接,偏着头赏看两旁铺子挂着的各式各样的花灯。
如此全神贯注,难免脚下放慢,瞧见一个拿竹子编的年画娃娃,憨态可掬,便笑着要指给崔净空看,可这么一分神的功夫,周围却见不着那个挺拔的青年了。
她骤然间心下一沉,四处扭头寻他,遍寻不到,这时候那些灯笼便失去了方才令她如痴如醉的魅力。
方才跟着人群走,这一下走失失去方向,她没记来时的路……慌乱霎时间蔓延开来,冯玉贞视线一滞,才从前方的人群里找到比身旁人高出小半个头的青年。
她一下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空哥儿!空哥儿!”
情急之下高喊了两声,好似瞧见高大的青年若有所感转过头,然而两人被人群越冲越散,冯玉贞被裹挟着走近临时搭起的戏台,人更显得拥挤,冯玉贞本就个头不算高,那条跛腿又碍事,被隐没在人潮中。
她快彻底要心灰意冷的时候,却凭空从拥挤的人潮间准确捉住了她的手臂,冯玉贞呼吸一顿,心砰砰加快,她反手攥上这只手。
人群宛若遇遇见石块的溪流,向两侧分开,逆流而来的崔净空便出现在眼前,他微微喘着气,显然耗费了一番波折。
“嫂嫂,有事吗?”
“没事。”
冯玉贞这下不敢轻易松开了,拽着他袖子的一角。她慢慢从刚才的惊惧中缓过来,花灯样式繁多,冯玉贞的眼睛却独独黏在摊边的一只平平无奇的鲤鱼灯上。
一旁的老板见状,便笑喊到:“妹子,喜欢就看看吧!”他拿起瘦竹竿,挑绳一提溜,那只鲤鱼灯便在竹竿尖儿上挑下来。
冯玉贞却摇摇头。
她见之心喜,是因为这让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随父母去拜年时,偶然看到的当在桌上的鲤鱼灯,那时真喜欢啊,搭着桌边眼巴巴地看,又不敢碰,生怕碰坏了,可当年渴望这盏灯的小孩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崔净空察觉到她的心口不一,他侧头,望向寡嫂白净的脸,问道:“喜欢这个?”
“都是小孩们才喜欢的……”冯玉贞有些难为情,崔净空却不管这些,既然她喜欢,便直接对那个铺主道:“我们就要这个鲤鱼灯。”
他拖着灯底,将它放在冯玉贞的手上。继而眼眸低垂,软下声来:“方才同嫂嫂置气,是我昏了头,以为能早些回府见你,嫂嫂莫要同我一般见识。这盏灯只当我给嫂嫂的赔礼。”
“我,我不用……”
“可我想给你。”
他软声软气,又恢复到冯玉贞熟悉的样子。推阻不得当,只好收下,时隔十多年,那只鲤鱼灯总算被她拥有了。
恰好和一个提灯的小孩碰个正着,那个孩子还乐颠颠地把两人相似的灯碰在一起,天真无邪道:“姐姐,你也喜欢鲤鱼灯嘛?”
冯玉贞脸腾地闹红了,可还是在手里提着,不舍得当下。两个人又走了一截路,这才走到溪边,此处多是结伴好友,或是夫妻放天灯的地方。
两人买下一顶,点上灯,四只手托举着底边,火光在灯底闪烁,冯玉贞闭上眼,良久一齐撒手,天灯便缓缓上升了。
半边天空都是放走的橘黄天灯,崔净空忽地出声问她:“嫂嫂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吗?”
他并不等她回答,只是抬眼望她,目光灼灼:“一愿嫂嫂与我身体康健,二愿我们二人平安无恙,三愿嫂嫂与我,早日结为连理,永结同心。
冯玉贞心口一跳,还没来得及出口些什么,崔净空身后的漆黑天际忽地窜上两丛烟火。
青年的容貌在烟火里沾染上红尘,嘴角的笑意也变得触手可及——一瞬间,冯玉贞感觉自己的心里也好似炸开了花,她只觉得面上发紧,一股热流涌上来蛊惑住了她的身心,叫她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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