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平觉得他越来越猜不透喻十二娘的心思,对现在的她知之甚少,只能记在心里,暂且将此事搁下。
他忍痛换了裹着伤口的布条上药,吃了两块喻沅昨夜送过来的糕点,转身去找喻沅。
临走前想起来什么,他又对剑雪说:“十二娘看你不顺眼,以后你少往她面前撞。”
现在的每一步都很关键,孟西平不想多生事端。
喻沅坐在屋里面专心解九连环,头顶挂着那盏亮亮的猫儿灯,憨态可掬的小猫张嘴微笑,似乎耳边能听到一连串猫猫叫声。
孟西平步伐轻轻,靠在门口,安静看灯下的喻十二娘。
她容色慵懒,唇角浅浅勾起,显得十分放松。
被莹玉提醒,喻沅才抬眼看刚进来的孟西平,在他脸上看了一圈,不甚在意地问他:“世子爷伤口好些了?”
孟西平温柔地凝望着她,有些迟疑地说:“伤口还是有些痛。”
喻沅微垂着眼,继续玩手里的小玩意,眉头都没皱一下:“痛就回去躺着,世子爷来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治不了病。”
等孟西平回了帝京,那些人知道他是为救她才受了如此重的伤,她还不得被慧宜公主等人联手撕碎。
十二娘语气不好,孟西平并未有什么反应,只在她房中坐下,目光忽的一转,落于下方。
为了保暖,船板上铺着几层厚厚的毛毯,和热乎乎的汤婆子。
喻沅懒洋洋靠在床榻之上,紫粉色衣衫如花瓣落地,雪白的脚掌踩在毛毯上,脚趾并未涂蔻丹,脚背曲线玲珑,竟在烛火光亮下逼出一点幽微缠绵的艳色。
孟西平看她唇畔浮出一丝笑意,暗中盯着喻沅的目光近乎肆无忌惮,毫不掩饰的灼热,很不温柔,也很不正人君子,落在椅背上的手指微动,指头敲了敲木头,像是想要触摸一步之外的人。
孟西平见喻沅不搭理他,找了个话题:“怎么想起来给我的手下改名字?”
“难道我改不得,不过看他眼熟,随便想起来个名字罢了。”喻沅头也不抬地说,“你要是不愿意,改回去便是。”
孟西平眸光深深:“既然你看他眼熟,不如把他也留在你身边?”
喻沅不确定他这句话是不是试探,抬起眼来慢吞吞地说:“这就不必了,有孟一足以,我用惯他了,身边不缺人。”
孟西平悄悄观察着她,他有种奇妙的直觉,越靠近帝京,喻沅越来越有攻击性,她的手心里握着一根尖锐的刺,时不时刺向她自己,也刺向他。
她心里好像藏着很多话要说,究竟是要和他说些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会,突然站起来走到喻沅身边。
头上的光被挡住,喻沅不耐烦地挥手让人离开,手臂被另一只手轻松握住。
孟西平抬手碰了碰愣住的喻沅,见她神色茫然,被九连环逼得面上隐隐烦躁,轻松接了过来,当着她的面转动玉环。
喻沅蹙眉,纠结地抓着他的衣袖,仍牢牢盯着在他手里翻转的小玩意:“你再试试。”
孟西平便坐在绒毯上,一步一步教她。
两人认真玩着九连环,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恬淡。
“世子。”一连串慌张的脚步声打乱了房内的宁静。
船主脸色焦急,跑过来要求立刻见孟西平。这样冷的天,他穿一身薄薄的单衣,小腿肚上全是湿哒哒的江水,竟然急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掉落。
孟西平挡住身后的喻沅,眉头皱成几道竖线:“发生什么事情了?”
船主喘着粗气道:“昨夜行船没注意撞上石头,我们刚刚发现船底裂了好些个小口,已经灌了好些水到船舱里面。官船马上要过一段险滩,为了安全起见,现在需要立刻停下,靠岸休整,补好船底。”
一听就是个麻烦事。
孟西平眉头皱得更深,问船主:“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处理?”
船主估摸了一下时间,保守地说:“如果一切顺利,约摸要花上两三个时辰。”
他觑着孟西平难看的脸色,从门缝里瞥见女娘隐约的身影,灵光一闪,提议道:“世子,我听说离这不远处的山上有一座观音庙,来往的船如果不着急赶路,都愿意停下来上岸去拜上一拜,求个平安。这庙据说在姻缘一道上尤其灵验,不少郎君娘子千里迢迢慕名而去。”
孟西平望向身后的喻沅:“十二娘想去看看吗?”
喻沅知道他有些感兴趣,拒绝的话刚刚滑出舌尖又被咬住,她抓着九连环,可有可无道:“那就去看看吧。”
岸边有个简陋的渡口,官船停靠下来,船夫们带着工具下来修理。
孟西平则带着喻沅,顺着船主指的方向,上山寻庙去。
山势并不高,草木都枯了,山石缝隙之间可见连绵山中有零星几座小屋,是住在附近的山民,当下飘起袅袅炊烟。
孟西平和喻沅两人默默走上山,都没什么话想和对方说,路上只能听见石子的滚落声,以及一深一浅两道呼吸声。
山道狭窄,是行路人长年累月用脚踩出来的路,大约走了两刻钟,已经走到山腰,极目之处,船主所说的观音庙就在山顶之上。
“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走到山顶,上面只有一座寺庙。
庙的规模不大,只有前后两座小小的房屋,前面供着观音像,后面是僧房和厨房。正殿屋檐上的佛家彩绘都已经被风雨侵蚀掉了,砖瓦外露,梁木破损,看着年久失修。屋后被和尚们开垦了块地,用来种蔬菜。
庙内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破旧的僧衣上都是补丁,模样清贫,看到有一男一女上山来,只是伸手引了个路,继续扫地,并不和香客过多言语。
孟西平看了看周围环境,轻声说:“十二娘,我们进去吧。”
不止他们二人来,庙里还有些上来拜观音娘娘的人。里面早有两对风尘仆仆的香客,具是一男一女的搭配,含着笑意窃窃私语。
看来船主说的是真的,这庙在附近百姓之间有些名声,这样偏僻难走的地方,也有这么多人愿意爬上来祈愿,也就衬托着喻沅和孟西平两人相当冷静淡定。
角落里的年轻妇人暗中打量刚刚进来的孟西平和喻沅,这两人姿容出众,可看神色不像是来求神拜佛的,倒有几分貌合神离的样子。
殿中的观音娘娘手持净瓶柳枝,普施甘露,朝殿中所有人慈悲笑着。
喻沅对着观音娘娘,双手合十跪拜下去,心中想法一时卡住。
她凝视着慈眉善目,俯视世人的观音娘娘。欲念那么多,哪能个个成全。
喻沅本是十分坚定要逃离帝京,如今阴差阳错,被孟西平带着离帝京越来越近,离宁王府越来越近。
孟西平的态度更是捉摸不透。
所有事情如一团乱麻,喻沅想挥刀去斩,却无从入手,旧事越来越纠缠,心中怨恨又要如何消弭。
她的余光稍稍一偏,注意到孟西平虔诚地跪了下去,不知他心中求了什么。
喻沅无奈的承认,她无家可归,她别无选择。孟西平不是前世的孟西平,她也不是前世的喻沅。
他舍性命来救,她并非铁石心肠,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既然她已经选择主动一步,愿意再信孟西平,何不再退让一步。
喻沅垂眸想了想,看一眼观音娘娘,在心中默念:“请观音娘娘庇佑,但愿信女今生早日解开心结。”
她又默默加上一句:“若身边人并非良人,盼娘娘让信女早脱苦海。”
喻沅跪拜完,搭上孟西平的手起身,朝他微微一笑。
老和尚见他们求完出来,合掌笑着,语气里有让人信服的力量:“心诚则灵,老衲见女娘与郎君甚是面善,所求的事一定能成。”
喻沅听老和尚和其他香客说起也是一模一样的话,并不怎么相信,对他合掌一笑,倒是孟西平大方地给了老和尚几张银票,说是给庙里添些香油钱。
喻沅思及他刚才虔诚下跪的样子,低声问:“世子爷求了什么?”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孟西平虽常常陪着她去寺庙,但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对神佛的态度并不和现在一样虔诚,肯定是他心中有愧。
孟西平拍开她披风上的香灰,轻声说:“我求观音娘娘庇佑我身边的小女娘,平安顺遂,远离灾祸。”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呢,十二娘又在观音娘娘跟前求了什么?”
他刚才起身,看她闭着双眼,眼珠乱滚,看着不安稳,心中杂念颇多。
喻沅微妙地停顿了一会:“我忘记了,观音娘娘应该听见了吧。”
算算时辰,也该回去了,两人在山顶上看了一圈,出了庙门。
喻沅看到位年轻的女娘子刚要进去,本是漫不经心轻扫过,忽地浑身一颤,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女娘面庞,心思如被闪电劈过,亮堂了一瞬。
那个年轻的妇人正抹着脸上的水迹,侧脸有些像帝京故人。
喻沅脸色大变,脱口而出三个字:“裴三娘。”
喻沅突然停下来,孟西平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你刚刚说什么?”
喻沅没想到自己反应竟如此之大,她心内一跳,年轻女娘和裴三娘的脸只有两三分相似,她本能喊出故人名字,见孟西平似乎没听到,她声音转冷,重复了一遍,声音重重的:“我觉得她长得有些像裴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