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秦昭昭才知道,乔穆每天早晨被他妈妈送去实验幼儿园,下午接出园后还要去学电子琴,总要晚上才会回家。然后吃饭,洗澡,再练练琴就差不多要睡觉了。他根本没有出来玩的时间,而他妈妈也不允许他出来跟其他孩子们玩。不练琴的时候,他也是呆在家里跟着妈妈学生字,背古诗。
乔穆的妈妈穆兰不是本地人,她是七十年代初来江西农村插队的上海知青。这位上海女子的祖父据说解放前在上海是位殷实商人,解放后被打成了资本家,各类运动中带累全家人跟着吃了不少苦头。比如上山下乡运动中,作为资本家的后代,穆家的一对儿女本来按政策可以留一个在父母身边都没留成。街道办事处的人天天找上门来,说得好听是动员,说得不好听就是要赶你下农村,理由是资本家的孙子孙女更应该要去接受农民阶级的再教育与锻炼。于是穆家父母不得已挥泪送别两个孩子,穆兰来了江西,她弟弟穆松去了云南。
穆兰在农村插队三年后招工进了长城机械厂,不用扎根农村一辈子。对于她幸运的招工进城,有人背地里说没准是跟村干部睡了觉才换来的。当然究竟是与不是,谁也没有真凭实据。而且这个上海女子身上有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含蓄的气派,那气派让人不敢在她面前乱嚼舌头。她的容貌也说不上多么漂亮,但和厂里一帮女工们站在一起,人们一眼就能把她挑出来。对此,长机厂的人只能定论为:“人家到底是大城市来的,就是显得跟咱们小地方的人不一样。”
然而彼时她幸运的招工进厂,在七十年代末的知青返城潮中却成为不幸。 中央的政策开始允许知识青年返城,但有两条限制:一是已婚的知青不能回城;二是国家安排了工作的知青也不能回城。她已经在长机厂上班领工资,上海是无论如何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就只能在小城安家。蹉跎了如花年华后,二十七岁的穆兰最终嫁给丧偶的厂干部乔伟雄,次年生下儿子乔穆,从此儿子就是她的一切。
作为大城市来的女人,穆兰对她的独生子有着非常严格的培养计划。她的计划在这个城乡结合部的长机一带,是极其超前的。这一带的父母们彼时根本就没有“培养孩子”的意识。计划生育虽然已经在执行了,但生于八十年代初期的独生子女还不多,大部分家庭都有两到三个孩子,多的五六个都有,没有时间精力更没有金钱去逐一培养。生下孩子后,只要保证不饿着不冻着他们就行了。而孩子们在上学前几乎都是放羊般地野生野长,随便他们怎么玩,不哭不闹不打架父母们就不会管。上学后开始会管一管学习,偶尔也盯着孩子做功课,考试不好就打上两巴掌,这就算是教育孩子了。
像穆兰这样,还在上幼儿园的儿子就开始让他学电子琴,每天要练琴,还要学生字,背古诗,如此悉心培养实在是长机地区独一份。
穆兰并不是光顾着让儿子学习而不让儿子玩,家里还是买了不少玩具给他玩,她只是不准儿子下楼找厂家属区的孩子们玩。她嫌那些孩子们太脏太粗鲁,跟他们玩恐有沾染坏习惯的可能。而且他们说起话来满口乡音侉调,她可是从小就教儿子说标准的普通话,如果让他跟着他们一起玩难免会串了音沾上方言腔,这是她不乐意见到的。
因为穆兰对儿子的悉心培养,所以造就了秦昭昭眼中那一个如此特别的乔穆。他迥异于厂家属区里所有的孩子,让她觉得他是那么那么的不一样。
3
转眼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秦昭昭就近上了长机厂的子弟学校。和厂托儿所一样,学校就在厂家属区里,离家最多五分钟的路程,双职工的父母可以不必专程接送她上学放学。而乔穆,从实验幼儿园进了实验小学,依然是市里最好的小学。
每天秦昭昭背着书包去上学时,都会经过“中南海”前面那条大马路。如果哪天去得早,总能看见乔穆的妈妈骑着一辆漂亮的女式单车送他去学校。他身上穿的小童装格外精致好看,别说在这个近郊的城乡结合带长机了,就算在市中心最繁华的百货商店都没见过卖那么精致好看的衣服。听说,是他外公外婆特意从上海寄来的。
上海——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呀?秦昭昭好希望也有一对家住上海的外公外婆,也可以给她寄漂亮的新衣服。
可惜她的外公外婆却住在距小城几十公里远的乡下。每年不但不能给她寄漂亮衣服,反而她那些穿不了的旧衣服妈妈还要洗干净带回去让舅舅姨妈的孩子们接着穿。
爷爷奶奶家就住得更远,坐长途汽车要坐两个小时,下车后还要步行一个多小时,翻过两座山才能抵到深山坳里的目的地。秦昭昭跟父母回去过几次,她身上穿的花裙子和辫子上绑的花绸带在小城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却在那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里引起了轰动,好多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围着她眼巴巴地看。对于他们来说,她所生活的地方也就相当于上海了吧?
秦昭昭的爷爷一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山沟沟里,她爸爸是借着当兵的机会走出大山的。当年部队来乡里征兵时,适龄的小伙子都抢着去,因为对于农村人来说这是可以跳出农门的最大机会。僧多粥少,村里规定每户人家只准去一个儿子参加征兵体检。秦家两个儿子都够年龄够条件,让谁去好呢?当爹的闷了一整天,终于做了主让老二去,因为老大年纪大些,身子壮些,留在家里务劳更能帮得上忙。
爷爷的这个决定,让两个儿子的命运从此有了巨大差异。秦昭昭的爸爸体检合格后跟着部队离开了穷乡僻壤,当上几年兵复员回来分配在长城机械厂,成为一名国家工人,是吃公家粮的城里人了。而大伯至今还苦守着乡下的一亩三分地,年复一年地春耕秋收让他明显比弟弟苍老太多。他的几个儿女都只上完小学就辍学在家务农,个个全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
秦昭昭在老家,听老家人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时,曾眨巴着眼睛天真地问妈妈:“妈妈,如果是大伯当了兵,那我就是大伯的女儿吧?”
秦妈妈好笑:“傻丫头,如果是大伯当了兵,那就不会有你了。”
没有她了?秦昭昭吓一跳,她可不想没有了,还好是爸爸当了兵,她是爸爸的女儿。在小山沟里,她还是很为自己是爸爸的女儿感到庆幸。可是在长机,只要看到乔穆,她就好希望乔厂长是她的爸爸,穆兰是她的妈妈。那样的话,学电子琴、穿漂亮衣服的人就可以是她了。
有一天早晨秦昭昭背着小书包去上学,路上又看见乔穆的妈妈骑车送他去城里上学。他的小手正在口袋里掏东西,掏出一样掉出一样,他也没有察觉。
自行车飞快地骑远了,秦昭昭好奇地跑上前,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到一颗糖。这颗糖她以前从没见过,长机这个地方物质十分匮乏。厂商店里最便宜是棱角糖,不规则的白色棱形糖块,没有包装纸,一分钱一颗,含在嘴里是一股凉丝丝的甜味;好一点的是水果糖,用红黄蓝三种不同颜色的糖纸包着,吃起来有水果味道,要五分钱一颗;更高级的糖,是用透明玻璃纸包装的酥糖或滚了一层白芝麻的软糖。这个要卖到一毛钱一颗,也可以论斤买,一般是新人买去当喜糖,闹新房时用盘子盛出来以飨宾客。小孩子们如果逮到这种机会总是一抓一大把,吃完后糖纸都舍不得扔,爱惜地抚平夹在书页里收藏,谁的漂亮糖纸多谁就会很有面子。
除了这几种糖外,秦昭昭没吃过别的糖了。乔穆掉在草丛里这颗糖的包装纸好特别,不是水果糖那种俗艳的红黄蓝糖纸,也不是那种透明玻璃糖纸,一张很简洁的白色糖纸上,有一只乖乖趴着的小兔子。
糖纸上印着三个字,她认不全,只认识一个“大”字。把糖放到鼻子下闻一闻,好香的牛奶味道,剥开糖纸后,里面还有一层很薄很透明的纸,紧紧贴在糖身上。她试着撕撕不下来,又被奶香诱得不行了,干脆不管不顾地把整颗糖塞到嘴里去。以前吃那些因为糖体融化而撕不下包装纸的水果糖时,她就是这样连包装纸一起塞进嘴里,等到口水融开了紧密相连的糖和纸后,再把纸吐掉。
可是这颗糖的内包装纸不用吐,自己就在嘴里融化了,后来她才知道那种叫糯米纸,可以直接吃的。透明糯米纸一融,满嘴浓郁的奶香,香甜得让秦昭昭几乎把自己的舌头都要吞下去了。太好吃了,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糖啊!一直到整颗糖都吃完了,齿颊间的奶香犹回味无穷。
吃完了糖,秦昭昭像藏宝般把那张糖纸收藏好。放学后跑回家,气喘吁吁地问妈妈:“妈妈,我期中考试考双百你说要给我奖励的哦。”
“是呀,你要是考了双百,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
她马上把那张糖纸掏出来:“我想吃这种糖,好好吃啊!”
接过糖纸一看,秦妈妈怔了怔:“这是大白兔奶糖,你哪来的?”
秦昭昭像小黄鹂似的叽叽喳喳告诉了妈妈在马路上捡糖的事,反复强调:“真得很好吃,太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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