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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年华 [出版书] (雪影霜魂)


  这个需要漂亮装扮的游戏,对一群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们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游戏总是在小丹姐姐家里进行,她们班上的女生们放了学就约齐了往她家跑。各人带上自己的绸带呀、头花呀、塑料发卡呀、珠子项链呀等等廉价花哨的小饰物,轮流扮黄蓉,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秦昭昭也想参加她们,起初她们嫌她小,不愿收。最后勉强收下了,却总让她扮“傻姑”这个角色,不用梳头不用插花不用化妆,她好失望。
  终究是小丹姐姐人最好,某一天还是让秦昭昭也扮了一回黄蓉。把她的头梳成好多小辫子,一些盘成髻一些垂在两颊,又用细冰棍缠上珠子项链,充当发钗插在发髻里。再用红色水彩笔涂红小嘴唇,点上胭脂痣,镜子里的小姑娘马上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天,游戏结束后秦昭昭都舍不得卸妆。她对着镜子怎么看都看不够,觉得自己好漂亮啊!心里说不出的开心高兴。
  和贫乏的物质生活相比,小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时丰富多彩的各类游戏,让秦昭昭有着一段很愉快的学龄前童年生活。整个家属区的孩子们基本上都按年龄段呼朋唤友地玩在一起,从不用发愁找不到玩伴。这里每一张孩子的面孔秦昭昭几乎都熟悉,只是名字不一定都能叫得出来。
  但是有一天,秦昭昭发现厂家属区里原来还有一张她全然陌生的孩子面孔。
  2   
  前面说过了,长机厂家属区的房屋建造大都建于五六十年代,以平房为主。但在一排又一排的平房中,也有着几栋鹤立鸡群的新建四层小楼房。虽然两室一厅面积不大,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拥有配套的厨房卫生间,在当时是难得的好房子。这几栋新楼房,住进去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厂干部,只有极少数几套分给了工龄长的老职工或市级劳模。牢骚满腹却无可奈何的普通职工们,半真半假地将其戏称为“中南海”。
  厂家属区依着一座小山坡修建,“中南海”建在半山地带。秦昭昭家住的那排平房则在山头。因为据地势之高,而他们的屋子又正好在整排平房的左边当头第一间。隔着遥遥几丈远,倒和不远处的“中南海”可谓比邻,只是当中隔着一道红砖围墙,仿佛银河般隔开人间天上。墙那边是厂领导们住的“天上”,墙这边是普通工人们住的“人间”。
  记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中南海”的方向经常会飘来一阵阵很美妙的音乐声。秦昭昭觉得好听极了,好奇地问妈妈那是什么声音,妈妈告诉她那是电子琴的声音,乔厂长家买了一台电子琴让儿子学弹琴。
  秦昭昭很向往:“妈妈,我也想学电子琴。”
  秦妈妈苦笑着摇摇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从国外飘洋过海来到中国的新型乐器电子琴成为引领一时风骚的新潮玩意。只是一架电子琴的价格不菲,学费也不便宜,像秦家这种普通工薪的双职工家庭,收入不高,还要赡养双方都留在农村的年迈父母,根本不可能有条件让女儿去学琴。秦昭昭虽然任性地又哭又闹,还是没能得偿所愿。最后还因为闹得过了火,惹得爸爸怒了,一把拎过去狠狠在屁股上拍了几下:“老子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
  秦爸爸一双手硬得像块铁,几巴掌狠狠拍下来,秦昭昭痛得尖声大叫。秦妈妈马上过来心疼地拦:“你干什么?孩子有学琴的心愿我们满足不了她也罢了,你还这样下狠手打她。”
  秦爸爸气咻咻:“是,我满足不了她的心愿,谁让我不是厂长。她可以去找乔厂长当她的爸爸,那样她就能学电子琴了。”
  年纪小不懂事的秦昭昭,把父亲的负气之辞当成真话听,真以为爸爸可以随自己的心愿寻找挑选。她小小的心眼里怀着对父亲那几巴掌的怨恨,独自一人眼泪汪汪地跑到乔厂长家去了。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去过乔厂长家。但围着红砖围墙绕上一大圈进了“中南海”后,循着悠扬动听的电子琴声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要找的房门,咚咚咚敲开了它。
  开门的人就是年富力强的乔伟雄副厂长。这一年他刚升上副厂长的宝座,正是春风得意之际。他一脸惊讶地看着门口的小客人,虽然他家一向不乏登门造访之客,但这么小不丁点的客人却是头一个。小小的女娃娃仰着苹果般的脸蛋,长睫毛缀满泪珠看着他,怯怯地问:“伯伯,你是乔厂长吗?”
  乔厂长更惊讶了:“我是,小朋友,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乔厂长,你做我的爸爸好不好?”
  秦昭昭一句话,把乔厂长的夫人招来了。她不是乔厂长的原配,是在他结发妻子病故后再嫁进来的继室。比他小了足足十岁。当时乔伟雄前妻的女儿乔叶已经十五了,婚后她又给他添了一个大胖儿子。乔叶跟年轻的继母格格不入,技校毕业进厂不久就找了对象出嫁自立门户去了,这个家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此刻听到门口有个小女孩在说什么“做爸爸”,厂长夫人惊愕万分地走出来看究竟。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女孩,她语气柔和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我们家来了?干吗要乔厂长做你爸爸?你自己没有爸爸吗?”
  “我爸爸不让我学电子琴,他说如果我想学电子琴,就去找乔厂长当爸爸。乔厂长,你做我的爸爸好不好?我也很想学电子琴。”
  乔厂长夫妇怔了,对视一眼都不说话。秦昭昭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小脸蛋上满是可怜兮兮的表情。
  这时,里屋的电子琴声停了。一个和秦昭昭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走出来,好奇地看向她。秦昭昭则以十倍的好奇回望着他。因为这个小男孩和她以前见过的小男孩完全不同,他特别特别的干净,从头到脚都干净得一尘不染。小小的白衬衫白云一样白,蓝色背带裤蓝天一样蓝,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在长机地区这个城乡结合部长大的男孩子们,大都像小猢狲似的到处蹿,玩起来极疯极野,一个个看起来总是脏兮兮的,满头满脸都是泥。身上的衣服脏了洗洗了脏,到最后根本洗不出颜色。像眼前这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秦昭昭还是头一次看见,不由睁大泪眼看呆了。
  厂长夫人马上转身迎上去:“乔穆,你出来干什么?快进去接着练琴。”
  那个叫乔穆的小男孩十分听话地转身回房了。他只在秦昭昭面前露了一下面就又隐入房内。多年以后,秦昭昭在语文课本上学到“惊鸿一瞥”这个词时,情不自禁地就联想起当年初见乔穆的那一眼。
  那天秦昭昭是被乔厂长夫人送回家去的。她在厂长家闹的笑话被父母知道后,妈妈叹气,爸爸脸憋得通红。她很害怕,以为爸爸这次一定会打她打得更重。结果爸爸却没有打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支他当兵时买的口琴吹给她听。
  “昭昭,口琴的声音也很好听的。咱们不学电子琴,爸爸教你吹口琴好不好?”
  秦昭昭的电子琴没学成,跟爸爸学起了吹口琴。她觉得口琴的声音没有电子琴好听,但既然学不了电子琴,口琴好歹也是琴,有一种沾了边的安慰感。
  去过乔穆家后,秦昭昭再上托儿所时,有了一个想不通的问题:“妈妈,乔穆为什么不上托儿所?”
  厂托儿所里,全是年纪与她相仿的小男孩小女孩。那天看到乔穆,他应该和她差不多大,可他为什么不要上托儿所呢?
  秦妈妈告诉她:“乔穆他不上咱们厂里的托儿所,他在上市里的实验幼儿园。”
  “什么是实验幼儿园?”
  实验幼儿园,是当时市里条件最好的幼儿园。一来收费较贵;二来路途遥远接送不方便,普通职工耗不起那个时间金钱把孩子送去那,基本上都首选设备简陋的厂办托儿所。长机地区这一带,只有少数几户条件较好的人家才会送孩子去城里上幼儿园。秦妈妈不知怎么对女儿解释,只能含糊带过:“实验幼儿园,就是更大一点的托儿所。”
  “妈妈,我也想去上实验幼儿园。”
  秦妈妈叹口气:“昭昭,你不要什么都想好不好?你学不了电子琴,你也上不了实验幼儿园。”
  “为什么?”
  秦妈妈没有告诉女儿为什么,只是摸着她的头再次叹了一口气。
  渐渐长大后,秦昭昭才渐渐明白答案。人或许不分阶级,但却有阶层差别,这种差别最明显的区分就表现在身份地位和经济条件上。乔穆和她,就是两个不同阶层的人,所以他能学电子琴,她只能学口琴;他能上实验幼儿园,她只能上厂办托儿所。
  但在当时,秦昭昭不能理解这些,她只是感觉到乔穆和她、以及她经常一起玩的那些小伙伴们不一样,特别特别的不一样。
  她从没见过他出来玩,男孩子们在马路上三五成群地拍画片、打弹球,滚铁环、飞竹蜻蜓……当中从不曾出现过他的身影,至于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就更不用说了。她觉得好奇怪,他难道都不出来玩的吗?
  乔穆是秦昭昭所见到的第一个不爱玩的小男孩。她这才知道为什么以前从没见过他,他住在房门一关就自成一统的楼房里,又老不出来玩,整天关在屋子里别人怎么会认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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