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瑜说完,看着宋老爷,用极端真诚的目光看宋老爷:“伯父,男子汉大丈夫,孰轻孰重,我想您一定分得清。”
宋老爷也是民国十一年纺织业危机的亲历者,当时由于东洋纱厂在迅速扩大规模,国内棉纺织业出现了普遍的危机。当时海外棉花价格疯涨,市场东洋纱却不涨价,市场棉价和纱价倒挂。作为国内棉纺界的元老,大生纱厂轰然倒下,曾经被各大钱庄求着借款的张謇老先生一点一点地绝望,最终带着“教育为父,实业为母”这句话含恨而终。
孰轻孰重?宋老爷看向自己的妻子……
第83章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此刻除了寂静,只有寂静。
老宋环视所有人,包括坐在座位尾端的阿芳, 一个个看着他, 好像在等他做决定。
这个决定有什么好做的,他当然……当然……
他妈的!他居然做不了决断。
很快碗盏磕碰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寂静,宋太太舀了小半碗鱼丸汤,跟傅太太说:“嫂子,吃鱼丸,很嫩, 很细腻的。”
“吃吃。”傅太太也舀了一勺子汤。
秦瑜则是站起来:“烤炉里我用碳火的余温,做了几个布丁, 我去拿出来。”
傅老爷给宋老爷倒了酒:“老弟啊!以前我总是羡慕你家舒彦懂事,商场上的事, 计较得清清楚楚, 现在我也欣慰了,虽然,儿子不如舒彦,好歹儿媳挺能干的, 也算是后继有人了。来来来!我们干一杯!”
宋老爷只想骂娘,他爹说得没错,傅家这位哥哥, 就是个满肚子坏水的王八蛋, 他要是有傅嘉树这样又乖又听话的儿子,做梦都会笑死, 看看自家那个正在吃牛排的儿子, 真恨不得打他一顿, 没他搞出来这么多事儿,他会到今日的田地吗?
被爸爸嫌弃,傅嘉树有些难过,不过爸爸说儿媳妇聪明,夫妻一体吗?一样的!一样的!
他也给宋舒彦满上:“舒彦兄,我敬你一杯。”
宋舒彦只想问他:你他妈的敬我个什么?敬我蠢到让你个王八羔子去接自己的媳妇儿吗?
秦瑜端了布丁出来,这是她用烤猪肘剩下的碳火给做的,焦糖层就不弄了:“先吃甜品了。芳姨,您拿两盏布丁给楼下两个小家伙吃。”
“哎!”
芳姨全程坐在那里围观,此刻脸上止不住笑,接过两盏布丁下楼去。
阿芳拿甜品下去,傅嘉宁挖着布丁吃:“好吃是满好吃的,就是不太甜。”
唉!这个年代大家对甜味的要求,跟自己完全不同,他们觉得刚刚好的味道,自己已经嫌齁了。
秦瑜见宋老爷闷声不响地看着伯母,她叹了口气:“今天就这样,反正从理性的角度来说,这是最理想的说辞。关于面子问题吗?曾经坐在龙椅上的人都离过婚了。而现在上头那位不也是跟乡间老妻离婚了,另外娶了留洋小姐吗?他这种身份都不怕被骂一个负心,更何况您和伯母,还是伯母要提出离婚,您也不是像那位为了江山弃糟糠,另娶美人。这点面子,难道您还过不去了?”
“你这孩子,这种事,你不能替你伯伯做决定。你也知道你伯伯杀伐果断,前五六年棉花涨价,东洋纱厂用低价面纱充斥市场,当时大生巨亏七十万两,你伯伯早就布局,不过才亏了区区十万两,那个时候就是谁亏得少,谁就是赢家。”
“剩者为王,活下来就有明天。”秦瑜说道。
宋老爷想起当初的风云变化,不仅苦笑:“那时,若不是你老兄砸钱帮我,像大生那样一日之间借贷无门,也可能今天海东已经易主了。”
“那也是你先知先觉,控制了风险。”傅老爷长叹,“如今这个世道,做生意,仿若大海行舟,一个不小心就船沉海底。”
宋老爷听见这话,很有共鸣,越发忧心忡忡。
“还剩下不多了,别便宜了小黄,一起分了吃了。”秦瑜秉承勤俭持家的原则,把桌上的菜都分了。
宋老爷哪里吃得下,时不时看老妻,老妻倒是胃口好,又在吃了?她的胃口不是一直很小吗?每次跟他吃饭,只吃一点点。
吃过晚饭,秦瑜送宋家父子上车,宋舒彦依旧坐副驾驶,留了自家老头子坐在后排,车子开出秦瑜的小别墅,一路往家去,车子到宋公馆前面的路,他看向前面亮着灯火的那栋宅邸。
那一栋楼是洪公馆,是上海滩粮油大王洪先生的私宅,上下四层,第三层是他的原配太太所住,第四层则是他和唯一的姨太太的住所。
之前每天早上,都能看见洪先生在四楼露台上打太极,那位姨太太在那里扭腰健身,这位姨太太已经五十出头,依旧保持了如少女一般的窈窕身姿。
这位姨太太会洋文会钢琴,言谈举止都十分优雅,出席各种场合,完全不输给任何一位正室太太。那位原配太太虽然出身名门,却在这位姨太太进门之后,就遭到了洪先生的冷落,甚至后来,他们家里也只称大太太,二太太,说是不分大。
但是,两位太太和平相处,从未听说两人有过龃龉。
这次洪老爷过世,两位太太也是十分和睦,一起料理了后事,未曾有过半句话。
车子在等大门打开,宋老爷回头看洪公馆,有些迷茫:“舒彦,上海滩上大多数有钱人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是啊!”宋舒彦回答。
“我自认为,比起洪先生来,给你母亲尊重也够了吧?我从未让人越过你母亲去。不要跟我说你傅伯伯,他那样的,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做到?更何况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的错了,我想跟你母亲好好过日子了。她居然要跟我离婚?”
“父亲,您完整地看过《碧玉簪》吗?”宋舒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宋老爷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这么说,当年他追老三的时候,老三就是唱女子文戏的,他去捧过不止一次的场:“看过。”
“您觉得李秀英应该重归王家吗?您仔细想想三盖衣那一段,再想想当初您一直想着梅表姑,对母亲的冷落,还有在母亲面前跟二妈那样。”宋舒彦顺着他父亲的目光,也看向灯火通明的洪公馆,这位洪先生不仅享着齐人之福,而且他的大太太还是上海滩某位带着黑色背景大亨的妹妹,连这样背景的女人都只能默默咽下辛酸?
他说:“刚开始,我也认为,我错了,我认错了,难道还不能给个原谅的机会吗?后来小瑜说的那些话,您知道整宿整宿睡不着是什么感觉吗?就在他们回宁波,我在上海的时候,白天我在海东厂忙,我就靠一杯接一杯的咖啡提神,晚上我的人醒着,希望自己能睡着,告诉自己不要想了,却怎么都没办法睡着。一个晚上没什么,两个晚上很难受,三个晚上脚打飘,我一个大男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她还有母亲去世的哀痛。您觉得我妈瘦成那样,人虚成那样,会不会也是整夜整夜失眠?”
宋老爷当然试过整宿整宿不睡,那是他通宵达旦跳舞,玩乐,不过第二天补上半天就全回来了。
宋老爷一口气呼出去,夏日的夜晚,竟然生出阵阵凉意来,车子进宋公馆,张妈听见车子声,在门口等候,对着宋舒彦一脸温和:“少爷回来了?”
宋舒彦回她:“回来了,张妈,你让人给我倒一杯清咖啡,送到我房里来。”
“好。”
宋老爷就今天刚开始吃了几口,后来就没吃过,今天白天又是两碗阳春面,刚才出去的时候又跟张妈说去小姐家吃好的了,现在张妈把他当成空气,他都没脸让张妈再叫人给他下阳春面。
饿就饿了,反正也吃不下,宋老爷上楼去,站在阳台上,点了烟斗,看着天上星光点点,忽明忽暗地抽着烟。
听见敲门声,他去开门,穿着睡袍,端着咖啡的儿子走了进来,宋舒彦把咖啡放在茶几上:“您喝了这杯咖啡吧!”
“为什么?”宋老爷没有喝咖啡的习惯,晚上喝咖啡还怎么睡得着?
“您不试试看想要睡,却睡不着的感觉?”宋舒彦放下咖啡,转身离开。
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宋老爷端着咖啡,犹豫着要不要喝?下定决心,一口气灌下去。
喝完这杯咖啡,果然脑子越发清醒,走到阳台上,继续抽烟斗,思绪千千万,厂里虽然有秦瑜的措施,而且颇有成效,但是面临的是将状元郎张謇的大生纱厂逼倒闭的东洋那些纱厂。
在那几年里,哪一家纱厂不是有今日没有明天?海东还算好的,而且是最快扭亏为盈的,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可自己好不容易看清心意,想要跟明玉白头偕老,明玉说不愿意跟自己白头偕老。
此刻若是在海东和她之间,选择了海东?以后他们还有复合的可能吗?
看着凌晨的启明星升起,对过的洪公馆大约是佣人起床了,房子里透出灯火。洪先生那般的齐人之福,真的要有福气才能享的,宋老爷转头再看了一眼洪公馆,进了屋里去,哪怕睡不着,也躺着。
前天夜里没睡,昨天早上补眠,到底没睡够,又一夜没睡,早上下楼,宋老爷已经像是踩在棉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