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不多情,更不愚蠢,也正是因此,祁临澈不明白她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没有走?”祁临澈不知道怀揣着怎样复杂的心绪,问出了这个问题。
正在吃小馄饨的望凝青淬不及防地听见了祁临澈的问话,一时间有些懵,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正想反问一句“为什么要走”。祁临澈却好像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一样,毫不客气地道:“不许装傻。”
百试百灵的招数不管用了,望凝青只能保持沉默,她半垂着眼帘的模样好似无辜的羊羔,眼睫都跳跃着圣洁斑驳的碎光。
任谁看见她这副模样,都会觉得她心思坦荡、表里如一——可惜,光风霁月的外表之下却藏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灵。
“因为没有必要。”望凝青拿起手绢擦了擦嘴,容色淡淡地道,“楼三说的那些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血肉亲情于他人而言或许如山峦般厚重,但与我而言,却不比清晨的朝露更沉几许。那些爱恨情仇都与我无关,我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
望凝青抬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祁临澈:“而我回来,只是为了看看你的终局。”
什么终局?是看着逆流的他最终被洪水淹没,看他煞费苦心最后付之一炬,还是想等待祸害千年,看着他垂垂老矣?
“如果……”祁临澈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但话语脱口而出,语气如故平静,带着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急切,按捺下的是无法言说的期翼,“如果你等不到你想看的终局呢?”
“我没有一定想看的终局,但任何话本都有终局。”
祁临澈轻轻一叹:“那好,在看见终局之前,你便一直留在我身边吧。”
望凝青抿了一口清茶,轻“嗯”一声,端得是无心无情。
……
澄澈得一眼见底的溪水,浸过一双布满硬茧的手,大片红云如水中渲染开来的墨,最终化作丝缕淡在了流动的水里。
不久前,燕拂衣用这双手收殓了三具尸体,其中两具属于一对芳华正茂的少女,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是秀水派的内门弟子,在江湖上有“秀水双姝”的美名。燕拂衣见过她们的一对峨眉刺,用得极为漂亮,灵巧又不失韧性,绝不是空有美色的花瓶。但她们死了,死在江湖的争斗里,燕拂衣能做的就是为她们收殓尸体,至少,要让这两个爱俏的小姑娘干干净净地离去。
另一具尸体属于一个老人,这老人不是江湖人,他只是上山砍材,无意间卷入了两个宗门的内斗。杀红了眼的人们没理会他苦苦的哀求,将他当做敌对宗门的人给处置了。燕拂衣不管是是非非,先动手将两方人马都收拾了一顿。之后他易容成老人的模样下了山,回到村里才知道老人失孤,儿子儿媳都死在山洪里,家里就剩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孙孙。
燕拂衣不知道他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是留一笔钱给他让他在村子里吃百家饭,还是将他送给一户没有孩子的人家?但不管怎么想,这些法子都不算稳当,无法保证孩子日后的生活安康。最后还是拜托了高行远,将这孩子送进了朝廷设立的扶孤院中抚养。
“我觉得自己真的挺冷血的。”燕拂衣喃喃自语,“一路摸索下来的线索告诉我,江湖会乱成这样与朝廷脱不开干系,但我还是觉得那些杀了无辜百姓的人该死。等到他们死了,我又觉得他们罪不至此,他们只是被有心人算计了,只是苦了那个孩子。可到头来,能给那孩子一个归宿的,却偏偏是挑起江湖纷争的朝廷。你说,这世道怎会如此?”
坐在一旁的岩石上,将雪白的脚丫浸在溪水中的少女闻言,唇角轻翘:“江湖不一直都是这样?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正道有伪君子,魔道也有大圣人,你要说谁对谁错,就跟问鸡生蛋蛋生鸡一样,哪里能掰扯得清楚?要本座说,随心即可。”
“随心,人人都随心。”燕拂衣甩掉手上的水珠,撸了一把额前湿透的乱发,“然后现在就都躺在土里了。”
“那又如何?天底下悲惨的事这般多,又岂是你一人能管得过来的?”月时祭翘了翘脚趾,明眸善睐,“活得自私点,目光浅短点,爱自己想爱的人,恨自己想恨的人。若事事都要掰扯是非,那定然会被世人划定的‘是非’所累,到头来自然就不潇洒、不快活了。”
燕拂衣叹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月时祭说得有点道理,到底是魔教圣女,行事作风都如此邪气。
“唉,冤冤相报何时了啊?”燕拂衣在溪水中搓洗着自己的外袍,“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人的一生果然会有一些迈不过去的坎。”
月时祭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你跟那些江湖上的伪君子不一样,那些江湖名宿满口大道理,却根本没摸透圣贤的真意,一昧地慷他人之慨,实在可恶至极。他们自己姑且都做不到拿起又放下,何必强求别人做到他们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
月时祭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自称,燕拂衣也没有在意。
“可别那我跟那些大人们相比。”燕拂衣伸了个懒腰,意态闲懒地道,“一棒子打死一船人总归不妥,这世上如高行远那般的真君子有之,贼小人也有之,要都拿来跟我这个凡人相比,可真是折了我的命数。不过你说得对,如果太过在乎是非,反而会被是非所累。”
见燕拂衣起身往回走,月时祭有些好奇:“你要去哪儿?”
“楼老头子给我留了线索,要我去找一个人。”
“找谁?当年参与苏家之事的人可全都死了。”
燕拂衣笑了笑,没接话。心想,这可不一定,还有一个人可是活得好好的呢。
……
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并没有影响到住在偏僻深山中的人们,他们与世隔绝,自给自足,因为山高路远,连朝廷都不一定管得了他们。崔家村便坐落在这偏僻遥远的山区,村里人大多都是同姓族人,供奉祖庙,信奉族法,极为排外。
但是有一个人,是例外。
几个村子里的娃娃正蹲在坑里玩泥巴,远远看见一人背着药筐下山,顿时眼睛一亮。
“唐叔,你今天又上山了啊!”
“叔,这次进山有没有淘到好东西呀,我拿麻雀跟你换。”
“叔,你前几天儿教我的那一招我练好了,你帮我看看呀。”
小儿们叽叽喳喳,如嗷嗷待哺的鸟雀一般将男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村子里的大人们远远见了,却只是摇头失笑。
那是个非常英俊的的中年人,即便年岁已大,他却只是鬓发微霜,一双精湛有神的明目,气质清癯挺拔,只是站在那里就显得跟村子里的人不大一样。村里教书的先生说这叫“鹤立鸡群”,崔家村的人虽没见过鹤,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自称“唐”姓的外来人实在卓尔不凡。
“捡了几个果子,你们几个小娃娃分了吃了吧,麻雀自个儿留着。”燕川摁住几个虎头虎脑往他怀里钻的脑袋,将几个果子分给了粘人的小娃娃,免得他们将鼻涕和泥巴都抹他身上,“好了,别踢了,虎子,马步都还没扎结实就想对我用扫堂腿,我看你是欠打。”
一村民路过,看着燕川脚边那执拗地伸出一只腿想要绊倒燕川的小娃娃,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唐霜你别客气,只管教训,这皮猴儿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说要跟你学些拳脚功夫,将来跟你一样杀大野猪,不揍他一两顿这孙子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村子里的人对燕川的态度都极为友好,这不仅仅是因为燕川平易近人,还因为他刚来崔家村的那天便徒手打死了一只野猪。那野猪是山中一霸,撞死了村里的两位猎人,村子里的人都怵它。可崔家村的人靠山吃山,还得防着野猪下山来糟蹋庄稼,直到燕川来了,村子里的情况才明显好转。这里民风淳朴,也没什么江湖祸难,众人见燕川身手不凡,便热情地邀请他住下,一晃也好几年了。
燕川平日里居住在山上的一栋小木屋里,并不和村民们一起。但他却时常进山打猎,采摘一些山货拿来村里换些米粮。燕川的猎物大多是村民们不敢下手的大型猎物,因此每次燕川扛着猎物下山时,村子里都跟过年一样热闹。谁家的大人小孩不小心进山迷了路,大伙上山喊一嗓子,燕川便能将人带出来。久而久之,燕川这个外姓人便在崔家村里混得如鱼得水,哪里都吃得开。
崔家村的子民们十分友善,村里的小孩喜欢他,大人们敬重他,除了总是想给燕川与村里的寡妇牵红线以外,崔家村真的没什么不好。
燕川虽然年岁不小了,但他面貌英俊,气质不凡,又能打猎营生,随随便便就能攒下不菲的家底,别说村里的寡妇,就连十七八岁的姑娘家都钦慕得不得了。但村里人也知道燕川有一个去世的发妻,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谁家跟他提婚事,他就一溜烟地躲回山上几天不下来。众人见他如此,便也只是偶尔劝一嘴巴子,没再强求他。
燕川背着药筐往村里走去,身上扒拉着好几个小娃娃,结果没走几步路,就遇见了颤颤巍巍的老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