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君爱国本是一种人人吹捧的良好品性,但现在,哪怕是最迂腐古板的文人也说不出让南安王继续忠君爱国的言论,谁都怕自己一时妄语,最终成为千古罪人。
神州大陆似乎病了,疾疫、干旱、地龙翻滚、山崩海啸等灾难接连而至,莫说平民百姓,就连一些乡绅富豪都没有了活路,险些在乱世中饿死。
虽然那些文人儒士都把自身操守看得比生死还要重要,但是眼下饭都吃不饱,江山根本就是一处倾注了血泪的坟场,谁还有心情内讧呢?
周卫气数已尽,南安王是岭南诸侯的嫡系血脉,由她来执掌天下,名正言顺,从望所归矣。
“周卫如今内忧外患,而内乱的起因,是诸侯势大,世家干政。”南安王从不找借口敷衍向明帝,一旦向明帝询问,她就会将朝政掰碎了,一一说给他听。
“我当然可以继位执掌天下大权,但陛下莫要忘了,我也是诸侯,我也是世家。”南安王剖析起局势,神情冷漠,看上去更像是庙里的神佛。
“我登上帝位,哪怕不依靠杀人这等铁血手腕,也依旧代表着皇权与世家的争斗由世家胜出,这便等同于告诉天下豪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虽然那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京都世家被南安王杀得十不存一,但她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这样一来,徒水军所为便是忠君之举,而不是谋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难道不对吗?”周道隐摇头失笑。
“很对,但时机不对。”南安王站在勘天塔的最高处,远眺这片苍凉荒芜的黄土,“争权夺利是天下大定之后才该思考的事,而现在,四极废九州裂,何以称王?”
周道隐张了张嘴,他想说明君济世可以稳定民心,有她坐镇山河也可震慑蛮夷宵小,但他想了半天,依旧没能把话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那些世人争权夺利的行为,在南安王看来都不重要。
南安王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皇权换代、朝堂更迭。
“都说只有衣食无忧之人才知何为‘尊严’,乱世中人,流离失所,便如那没有归途的孤鬼。”
南安王看着暗沉的天幕,语气沉沉道:“这世道不允许人们抬头挺胸,活出一个人样。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让所有人都能挺直脊梁。
“我只是想试试看,以凡人之躯立于此世,能否渡自己航登彼岸?”
“我不是高高在上、承载众生愿望的王,我和你们一样,不过是这蒙昧世道中寻求一线生机的蝼蚁罢了。
“救世人,便也是在救我自己。因为我心有不甘。
“我想要看见蝼蚁般的生命冲破这蒙昧的世道,我希望最贫苦的百姓也能相信一个道理——”
“这大道仍有青天。”
“仅此罢了。”
第334章 【第34章】天道眷顾者
南安王是个奇人, 不仅是身为凡人的周道隐,身为方外之士的游云散仙也这么想。
她的目光总是放得那么高,那么远, 可她却将自己的位置放得那么低,那么微,就像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或是大海里的一滴水。
南安王的确是矜傲之人,但她的傲气来源于己身, 而不是身份、地位、权势等外来的因素加成。
然而, 南安王的抱负,周道隐根本无法理解。他虽然是游云散仙的化身, 但身为庄周梦中的“蝴蝶”,他与游云散仙是完全不同的人。
周道隐喜爱书画,也只会书画。他虽然聪明,但除了感兴趣的事物以外,他对不感兴趣的帝王之术的修学进程极慢。
比起完全是被修仙耽误了的治国之才南安王来说,周道隐在诸家大儒眼中就是不开窍的朽木、茅坑里的臭石头。
大概是天道给予的补偿吧, 周道隐虽无帝王之资,但他在丹青之道上的造诣却早已出神入化, 哪怕不喜这个无能的皇帝, 众人也无法否决他的才华。
要知道, 哪怕周道隐成了周卫的亡国之君,后世之人提起他时放在嘴上的也不是他亡国的罪孽,而是他“画仙”的美名, 进而感叹一句“憾而身为帝皇家”。
但是,哪怕周道隐“功在千秋”,眼下他依旧是世人眼中的昏君、书生皇帝。
周卫王朝腐朽积攒下来的民怨与怒气最后都堆积在周道隐这个名义上的皇帝身上, 哪怕是南安王的辅佐,也依旧无法改变世人对他的偏见与看法。
“他们也没错啊。”周道隐苦笑,“无法治理国家的天子算什么天子呢?天子无能……这是原罪啊。”
文人总有些伤春悲秋、自苦自怜的毛病,然而偌大的王朝,恐怕只有南安王一人会安静地听他倾诉。
南安王不会指责他,但也不会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当然,她未必能理解周道隐心中的苦闷,但周道隐说一件自己的往事,她就会回赠他一个故事。
每当这时候,周道隐总会想,南安王无愧徒水之名。她的心就像澄澈如镜的溪水,你给予什么,她便倒映什么。
他们不是知音,却是聆听了彼此半生的过客。
周道隐的一生没有多少波澜壮阔,他的前二十年过得清贫而又快乐,每天醉心书画,游走山水,那就是他心中的快活。
但后来,他被迫成为皇帝,这高高在上的龙椅成了布满荆棘与铁刺的刑具,他看着神州沉沦,心如火炽,却什么都做不到,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无病呻吟、庸人自扰?”周道隐自嘲道,“毕竟比起那些死于饥馑与战争的平民百姓,我实是已经足够好运。”
周道隐说,自己与南安王之间有如云泥。南安王沉默良久,却是给他讲了一个莫名的故事。
一条想要跃龙门的鲤鱼被人剜去了半扇骨肉,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成为了蛟龙。蛟龙回到了鲤鱼池中,鲤鱼们都夸它神骏威武,可它却只能沉默。
鲤鱼问蛟龙为何不快乐,蛟龙说:因为我没能成为真龙。鲤鱼问,鲤鱼如果将来没有成为真龙就会痛苦吗?
蛟龙说:不。如果你喜欢水,那你每天都会快乐;如果你喜欢日光,你上游就会快乐;如果你喜欢沙土,那你卧沙便会快乐。
而蛟龙想要成为真龙,这个愿望就像晒太阳、卧沙、游泳一样,没有,就很难感到快乐。
“你要拿别人与自己比,那永远都不会公平。”南安王静静地看着他,“平民百姓得到一块馒头就会快乐,因为不管他得到多少,他都是在‘得到’;而你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不管你拥有多少,你眼下都是在‘失去’。”
“得到便会快乐,失去便会痛苦,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用别人的愿望和知足劝谏自己,最终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南安王看得透彻,也从不为难自己。
听完南安王的故事,周道隐只觉得心里一舒。他想,南安王这样豁达的人,应该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事吧。
然而,那一年,北地大寒,冻死牛羊无数,辽夷为求生计南下东进,呈包围之势入侵周卫领土。花夷本是周卫属国,却在那一年反了大卫。
不知道是何缘故,原本被徒水军打得奄奄一息的辽夷二族突然卷土重来,如一柄锋锐的尖刀直刺大卫的领土,剑锋直指兵家必争之地的山海关,如有神助。
镇守山海关的将士是南安王最信任的一位将领,他死守山海关整整七日,却依旧惨死于敌方大将之手。
南安王收到百里加急的军情,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枯坐良久,次日,她轻装简从,直奔山海关。
周道隐不明白,南安王故事中的蛟龙不仅是在隐喻他,其实也是在隐喻她自己。
“修士不该插手凡尘,因为一旦打破这个先例,便会成为众仙之敌。”游云散仙叹了口气,“她毁掉的不仅是自己的仙途,还有自己的立身之基。”
以仙人之身插手凡尘,这也就意味着任何一方势力的修士都能高举大义的旗帜讨伐南安王,且不惧天道责罚。
南安王抵达山海关之日,她在马背上极目远眺,看着远方城墙上持刀而立的身影。
那人显然已经等她很久了。
南安王道:“我为人淡漠,朋友不多。”
那人回道:“我一生桀骜,朋友也不多。”
南安王沉默,那一身花夷服饰的女子也垂头,不再言语。
“我没想过来的人是你,库姆斯古丽。”南安王神情漠然,然而游云散仙却看见了她捏紧缰绳的手,嘴唇抿得发白。
“我倒是知道你一定会来。”花夷国的公主洒然一笑,库姆斯古丽,中原名楚芙儿,南安王修真问道时唯一的朋友,“安青瓷。”
这是游云散仙第一次从他人的口中听到南安王的名字,因为这世上能直呼南安王名字的人本就不多。
少年时的情谊何等纯粹?可生平就是有这么多的莫可奈何,以至于曾经以为永远无暇纯粹的回忆都变得不堪回首。
同样是自毁仙途的修士,同样是为家国而战的英雄。只是因为这片大地腐烂枯朽,才让她们不得不刀剑相向、背道而驰。
那一战,天地昏暗,日月无光,再强悍的将士在修士掀起的伟力之下也只能如蝼蚁般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