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元年,徒水安家攻入京城,所经之处无人阻拦,守备军队大开城门,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原因无他,只因徒水安家时隔六十年终于迎回了自己曾经远去世外的少主,在城门被蛮夷所破,安家全族被屠,年迈的南安王妃宁死不降、悬梁自尽之日。
回到安家的安家少主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只身一人迎战二十万大军,不惜自毁仙途,终保得徒水免受其他被侵占的国土一般被劫掠屠城的宿命。
自那之后,安家少主成为了安家家主,正式成为了南安王,南征北战,收服了周卫大半的国土。
如今天下大旱,田间颗粒无收,人间似乎陷入了量劫,南地大瘟,北地霜寒,但白水旗所过之处,百姓们就能有一条活路。
在徒水军抵达京城之前,朝廷百官曾经假借周王之手给南安王发布了数道勤王令,但最终都遭到了南安王的拒绝,其言“家国未复,无以得见天颜”。
这一番话暂时安抚了朝堂百官,再则各地战火四起,徒水军游走于神州大陆之上,奔波不息,一刻不停,所有人都看在眼底。
周卫世家自诩名门,自重身份,想着自己不曾得罪过徒水之主,昏庸无能也是皇帝之过,还矜持地商量着若南安王能收复失地,也并非不能分她一杯羹。
而如今,南安王依约而至,却与他们想象中的“忠臣俯首、君王相扶”大为不同。
游云散仙站在城墙上俯瞰下首,只见身披银甲、墨发高束的少女面容冰冷,面对着缓缓开启的京都城门,眼中似有幽光暗生。
她身后,仅仅五年便从七千扩大到十万的徒水大军皆身穿白色麻服,黑甲加身,如报丧的死神,或是游荡于世的鬼魂。
战场多用长兵,少女却没有持枪矛或者刀斧,她背上只有一柄剑,一柄锈迹斑斑、还在滴血的剑。
南安王的确来了。
带着她的十万兵马与一柄杀人无数的锈剑。
兵临城下。
第333章 【第33章】天道眷顾者
长阶染血, 尸骨如山。这场屠杀持续了一整个夜晚,天光破晓之时,一身银甲的少女正微微仰头, 沐浴在澄澈的天光之中。
高居上座的少年皇帝看着眼前残酷的一幕, 眼中却掠过一抹惊艳之色。
少女面色冰白如雪, 清晨的朝阳为她过于冷冽的容色镀上了一层柔暖的金边。
她如同开在向阳时分的花,脚下遍地残骸, 鲜血却无损她半分的美丽,反而因为这满地的艳色, 为冰雪般的少女增添了几分活人该有的温度。
生的灿烂与死的酷烈同时汇聚在一人的身边,看见她,就仿佛看见长夜与白昼交汇时天边那抹稀薄的辉光。
当她踏着满地尸骨朝少年皇帝走来之时, 天光与她一同前行, 就仿佛她是黎明的化身一般。
“……要是手头有纸笔, 我就能把这一幕画下来了。”少年皇帝一手托腮, 遗憾地叹息道,“但他们连纸笔都不给我碰。”
因为害怕傀儡皇帝对外传递消息或者暗中培养势力, 便打着“不能让陛下不务正业”的缘由,剥夺了皇帝触碰文房四宝的权利。
“你杀了这么多人,以后还怎么当皇帝呢?”周道隐坐直了身体, 仰头看着已经走到龙椅旁的她,“那群整天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会对你口诛笔伐,他们持笔如刀, 能把你塑造成残暴不仁的吃人恶鬼。你继位不正, 给他们递了把柄,文人写几段故事便能让百姓惧你如虎,令你在神州大陆上举步维艰。”
“不必。”站着的少女垂眸看着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慢吞吞地用布带将滴血的锈剑缠起,背至身后,“我无意九五之尊之位。”
周道隐听见这话只觉得有些意外,他新奇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打算变成第二个‘他’吗?”
少年皇帝指着地上尸骨未寒的内阁首辅,心想,如果是眼前的少女,那哪怕依旧是傀儡皇帝,这片江山大概也会比以前更好。
“不。”然而,少女再一次否定了他,“我说了,我只是来清君侧。”
少女话音刚落,随同她一起前来的两位武官便深深地垂下了头颅,面上似有不甘,周道隐余光瞥见,忍不住摇头失笑。
“但你手底下的人不这么想。”周道隐看着她,也敛去了傀儡皇帝该有的轻佻之色,认真而又诚恳地道,“即便被困深宫,不得外出,但我对徒水的名号也略有耳闻。南安王治下的徒水军有活人之术,如今天下大旱,徒水却赐予百姓能够在旱地上存活下来的优质良种,还愿意将种植之法倾囊相授。”
少年皇帝掰着手指,一一细数南安王与徒水军的功绩:分田于民,驱除鞑靼,救百姓于水火,匡正天下法度。可以说,没有徒水军,周卫早该灭亡了。
“周卫施行分封制,徒水打下来的城市最终都施行了徒水的律法,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恢复了秩序,人人都说将军治国有道,不是吗?”
周道隐看着少女平静无波的面容,眼角的余光扫向她身后将士们与有荣焉的鲜活面孔:“将军即便无意于此,但也要为追随您的人做打算,不是吗?”
周道隐这话明显戳中了将士们的小心思,但不知为何,他们却纷纷露出愤慨之色,不顾周道隐帝皇的身份,瞪着他,却又不敢出声。
游云散仙看着眼前这一幕,在心中暗暗赞道,不知道南安王是如何治下的,但如此令行禁止、军纪严明的队伍,背后一定有严苛公正的制度。
“前程自己挣。”听着少年皇帝煽动人心的话语,南安王却依旧神色淡漠,无动于衷,“我连自己都渡不了,救不了所有人。”
周道隐微微一怔,他这才想起,眼前的南安王本来已经是超脱轮回之苦的世外之人,是因为看不过这人间的苦难,才自毁仙途,重新回到凡尘。
如此,周道隐倒是明白,为何那些将士刚才会露出那样愤怒的神色。南安王一定备受他们的爱戴,而他们也知道,自己身为凡人的功利心完全是在拖累她。
她本可以离世而去,衣袂不染纤尘。凡尘苦难无尽,但又与青云之上的人有何关系呢?
皇位虽然很好,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当皇帝的。
周道隐一手托腮,呆愣了许久,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头道:“那你想要做什么呢?”
南安王沉默,摇了摇头。或许连她自己都对前路感到了茫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这大概是从古至今最古怪的一对君臣。
君弱臣强,本是大患,但皇帝不想当皇帝,臣子不想谋权利,貌合神离的一对君臣,却又被天下捆缚在高位之上,寸步难移。
游云散仙静默地看着,他是周道隐,却又不是周道隐。但亲眼看到曾经的一切,他的内心并不是毫无触动的。
“南安王就是气运之子?”游云散仙没费多大功夫便得出了这个结论,他相信剑尊阁下不会大费周章让他去挖掘无关要紧的往事。
“剑尊阁下希望我们做什么?”这是游云散仙唯一想不明白的事。
都说枉死的灵魂需要超度,棺材旁边总要有人哭,气运之子遭受了本不该遭遇的悲苦,剑尊是否希望有人能为她平息怨怒?
游云散仙看着南安王把持京都朝政,处理天下琐事,她到底是修士之身,哪怕伏案劳形数日,面上依旧不见疲惫之色。
追随她的人里汇聚了天下各地的奇人异士,其中不乏有真才实学、德智兼备的文人大儒,他们受南安王的邀请,开始给向明帝授课。
也是直到这一步,周道隐才意识到南安王是真的没想过要称帝,也不打算放弃自己。她大概是打着整合好天下,再一起把包袱丢给自己的算计。
看出这一点的向明帝从御书房中冲了出来,不顾卫兵的阻拦撞开了偏殿的书房——为了尽“臣子本分”,南安王没有占据主殿,而是暂居于偏僻的下人隔间。
南安王不是皇帝的妃子,为了避嫌从不踏入后宫,所以一直居住在前殿。但前殿毕竟不是用来寝居的地方,自然没有富丽堂皇的寝室。
那隔间是用来给伺候皇帝的宫女太监稍作歇息或者守夜的地方,光照不好,又潮湿阴冷,怎么想都不该是南安王这种人该待的地方。
没错,不该是南安王这种人该待的地方。
“我第一眼见她,便知何为‘云上人’。”终于能触碰笔墨纸砚的周道隐在自己的画上题字,他捂着自己的心口,不知如何形容那种触动。
明明周道隐才是九五之尊,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但在看见南安王时,他依旧会生出几分自惭形秽的情怯。
周道隐不擅经国治世,唯有一手丹青,画皮画骨,已有入道之相。
那一年,周道隐依旧居于深宫,大儒讲的为君之道他听不进去,唯一的喜好便是画画,画山画景,花了上百幅南安王挥斥八极、伏案劳形。
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周卫的根子已经烂了,在百姓的心中,这个皇朝早已腐朽,无药可救。”周道隐不知道南安王为何还不死心。
“即便你力挽狂澜,百姓期盼的也是你能即位,而不是我。”周道隐劝她,“你知道吗?百姓们现在不是期盼你能即位,而是怕,怕你不肯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