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了。”他就那样摊着手掌,等待着女人的回应,像一座不化的冰山,或是一柄立于石中的剑刃。
他们便这样僵硬地对视着,一直一直,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一直看着他,而他也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只是无比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似乎百年也等得,千年也等得。
蝉鸣吱吱喳喳,吵得有些恼人。心大的幼崽们自知打不过,已经自顾自地跑到一边去扑蝶玩耍,天生敏锐的妖族幼崽生来便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
拂过天地木和接叶镇的风吹拂着男子水墨般的长发,白衣如云,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风流意态犹难画。
沉默的僵持中,狐迟阳几乎以为男子应该感到不耐了,但他却没有。于是,安婆婆终于有了反应。
她抬起手,看了他一眼,这才缓缓将手指放入他的掌心中。只是三根手指的指尖轻触,很轻很轻,似乎随时都可以抽手离去。
然而,已经站成一座冰雕的男子却在这时给出了惊人的反应,他迅速收紧五指,握得很紧,很紧。
他缓慢而又坚定地将她从地上拉起,明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却做得举轻若重,慎重不已。
——仿佛在将一个血肉淋漓的生命,从泥潭中带离。
第328章 【第28章】天道眷顾者
狐迟阳在看见白衣男子出现的瞬间便仿佛挨了一记晴天霹雳, 狐是傻的,头皮是麻的,舌头跟打了结般, 磕巴半天都说不出话。
白衣男子虽然话少,但不久前刚刚听过这个声音的狐迟阳倒不至于这么没记性就把人忘掉,但他不明白,他美好的童年回忆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噩梦般的存在?
——天界第一战力, 封号“剑尊”的铭剑仙尊。
仅仅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 狐迟阳就克制不住的齿关打战,冷得缩成了一团,喉咙深处不自觉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狐迟阳很害怕剑尊, 这种本能的反应源自他古老的血脉, 大抵是因为上一任妖主讨教过剑尊的剑意, 所以妖主的传承中也铭刻着那份对剑尊的恐惧与回避之心。
之前在清寂山上看见幻影时, 狐迟阳约莫是所有人中最快接受“剑尊乃世外人”这一事实的。因为在狐迟阳看来,剑尊早已不能以此世常理而论。
剑尊尚未飞升,按理来说修为应该是渡劫期, 但狐迟阳面对同样是渡劫期并且修行同一道法的玄微上人时并没有任何的恐惧敬畏之心,对剑尊却明显不大一样。
在剑尊拔剑之前, 你很难想象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剑意。
哪怕只是在传承的记忆中窥见支离破碎的浮光掠影, 狐迟阳也完全能明白上一任妖主为什么会对剑尊感到如此的恐惧。
也正是因此, 看着剑尊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安婆婆,狐迟阳心中又是震惊又是难以置信。
狐迟阳虽然单纯, 脑子却也不算愚笨,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 安婆婆恐怕便是自己要找的“气运之子”了。
“不是……”狐迟阳惊呆了, “安婆婆年纪都那么大了?还要老人家去保护世界……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
可惜, 幻境中的人听不见狐迟阳的呓语,看着一身白衣的剑尊牵着安婆婆便要往村里走,狐迟阳也只能满脸苦大仇深地跟上。
这一路上,狐迟阳听见周遭那些不怕死的幼崽还在瞎嚷嚷,听得他恨不得捂住耳朵,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安婆婆,令郎又来接你回家啦?”有年纪大些的幼崽调皮,故意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语调,他们不喜欢总是打断故事会的剑尊,所以故意打趣他。
“他不是我儿子。”安婆婆倒是看得很开,回答得随意而又淡然,“莫胡闹。”
指望妖族这群精力旺盛的幼崽不胡闹,还不如指望母猪可以上树。只听他们坏笑着,继续道:“那他是你的弟弟吗?”
他们故意往后辈说,安婆婆却很认真地回复道:“不是,他年纪比我大。”
这回,幼崽们倒是有些呆了。狐迟阳倒是看出来了,剑尊他老人家大抵是隐匿了修为与气息,所以这群幼崽看不穿他真正的面貌。
单从外表来看,剑尊也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气质过于孤冷高绝的青年罢了。
“那他是你的配偶吗……?”幼崽们有些糊涂了,只能小脚踩着尾巴,一个个懵懂乖巧地在路边排排坐,仰头问道。
“不是。”安婆婆也如实回答,“他是我的长辈。”
“哦……”这回,幼崽们不大的小脑袋瓜子有些转不过来了,糊涂道,“所以他才到饭点了就来叫安婆婆回家吃饭啊。但是父亲的话,孩子怎么会比父亲老呢……”
“因为我不好好修炼。”安婆婆不以为意,反而拿这件事来规劝教训他们,“你们将来若不好好修炼,也会比你们的父母更早衰老。”
安婆婆的神情很认真,而她本来就是个很稳重的人。幼崽们哪里想得到她是在开玩笑?顿时信以为真,纷纷作鸟兽散,赶回家好好修炼了。
只有一只“小金狐”不怕恐吓,甩着大尾巴颠颠地跟在安婆婆的身后,仰着小脑袋骄傲地宣布道:“安婆婆就算老了,我也喜欢安婆婆。”
小孩童言无忌,安婆婆听罢竟是罕见地露出了一个笑。
她眼角的皱纹像被风吹拂的湖面,眼眸却清润有光,外表年迈,眼神却仿佛还是稚子模样。
安婆婆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吧?很美很美,无人能出其右的那种美人。
这一刻,狐迟阳的心态罕见地与幼时的自己重叠了一下。
狐迟阳迷迷糊糊地跟了一路,直到回过神来,神兽白虎才在一处僻静的水潭边停下,妖族幼崽大多不喜欢水,所以这是人烟稀少的地方。
狐迟阳没觉得哪里不对,安婆婆是莲花精,喜欢水是很正常的。他看着剑尊牵着安婆婆回了屋,虽然有些冒犯,但他还是有些好奇地探头,朝里面看。
“……不对啊。”狐迟阳又有些迷糊了,“安婆婆是莲花精,但气运之子不是人族的吗?”
人族,怎么会突然变成莲花精呢?但如果不是莲花精,安婆婆又是如何进入接叶镇的?她身上时刻散发的莲花香气也不是假的啊。
狐迟阳感到茫然,就连原本确凿万分的记忆与过往都变得不确定了起来。他天生五感敏锐,又总是窝在安婆婆的怀里,不至于认错安婆婆的种族吧?
就在狐迟阳闷头思考时,很快,他的困惑便得到了回答。
“……似乎,又老了些许了。”明亮光洁的镜子前,女子散下一头半黑半白的烦恼丝,用梳子细细地梳理着。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指腹轻柔地拭过自己的眼角,面上依旧无甚表情,眼神无波无澜。
“……”铭剑仙尊背对着她,坐在一旁的榻上擦拭着自己的剑,“……六年,至少比上一次久一点。”
“是吗……”女子看着镜子,眼神却没有焦距,不知道是在看自己,还是看身后之人映在镜中的倒影,“已经六年了?”
剑尊沉默,没有第一时间回话。在外头的狐迟阳却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六年”是什么意思。
但是,即便听不明白,狐迟阳依旧以妖族的直觉与本能,感受到了屋内两人之间那种暗潮汹涌般的诡异氛围。
剑尊不再擦剑了,女人也不再梳头了。他们依旧背对着彼此,任由寂静如水流般注满了房子,淹没口鼻,令人窒息。
“……”过了很久,让狐迟阳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失去耐心打破这份寂静的居然是养气功底极好的剑尊,“你若是没有生念,就会一直如此。”
他语气压抑至极:“六年,也不过是把腐朽的时间延长了些许罢了。莲花白藕能为你重塑躯体,却治不了心病,更救不了命。”
女人沉默了一瞬,说道:“我不懂,我并不想寻死。”
“但你也没那么想活。”剑尊冷笑了一下,他手中的霜刃雪光凛冽,倒映出他俊美却也冰冷的面容,“否则莲花白藕不会那么快便腐朽。”
说完,剑尊便抿了抿唇,他冷笑也不是针对女人,而是针对酿成这一切恶果的自己与祸首。
“……算了,过来吃饭吧。”剑尊站起身,收了剑,朝着厨房走去。狐迟阳有些惊悚地发现,剑尊居然是下厨做饭的那一个。
“我必须吃饭吗?”女人回头,镜中倒映出她略显困惑的面孔。她是真的感到不解。
“吃饭、睡觉、说话、走动、交朋友。”剑尊端着托盘走了出来,清粥小菜,但不管肉还是菜都切得很细,比发丝还要细,“书上说,这才算‘活着’。”
女人不说话了,她拿起筷子,安静地夹了一筷子菜丝塞进嘴里,咀嚼半晌,眼神顿时变得复杂了起来。
“如何?”剑尊拢着袖子,冷淡地询问着。
“没味道。”女人又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肉丝,品了品,肯定道,“能吃。没味道。”
“你昨天不是说太咸了吗?所以我没加盐。”剑尊看着桌上白水烫了一遍的各色丝。
女人咬着筷子含糊道:“过量和不加应该是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