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林陌深又道:“许是全了这段情分,大师便能放下俗缘,修得佛果吧?”
有理有据,简直让人反驳不得。
怀释交还印章之后便不顾袁苍的挽留径自离开了,除了林陌深以外,在场的人还有杨知廉与崔九,但这两人却保持了沉默。
听见林陌深这般说,袁苍和楚奕之还尚未有何反应,袖香已是抄起账本朝着林陌深砸了过去。
“你做什么?!怎可随便砸人!”林陌深被砸了一下,虽然不疼,但甚为羞恼。
袖香也不愿继续跪着了,他冷着脸站起身,白衣墨发,似有明月清风之雅,他看着朝他怒目而视的林陌深,讥嘲一笑:“砸人?我砸的是人吗?我砸的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根本不知晓公主的为人,却在这里大放厥词,冠冕堂皇地扭曲是非,颠倒黑白!你憎长公主强掳你过府,可这些年来长公主待你如何?可有迫你做不愿之事?你可能据实说来?!”
林陌深沉默了一瞬,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林陌深是寒门出身,家中世代耕农,并非殷实之家。
寒门子弟出身的读书人,做不到像士族子弟那般潇洒、不将功名利禄放在心上,因为出身卑微,自然更加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对于这些家境本就不富裕的寒门子弟来说,参加科考无非就是为了光宗耀祖以及拿到朝廷的俸禄,少有人是为大义所驱,为家国天下而战。
但是说句实在话,在荣华公主府内的生活,其实并不难熬。
容华公主养尊处优、钟鸣鼎食,本身也是一个十分大方的主子,就连林陌深这般如同隐形人一样的男侍,每月都能领到堪比士大夫一样的份例。除此之外,长公主府内收藏着无数珍惜的书卷与孤本,他们这样的男侍想看随时能看,也根本不必担忧下人的为难。至于长公主府内的侍从,他们服侍着容华公主这般喜怒不定的主子,早已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不会见人下菜,克扣主子的份例。
虽然偶尔也会有类似袖香这般跋扈嚣张的男宠给人找不痛快,但只要闭门不出,基本就能避其锋芒了。
“可她强纳民男为侍本就、本就……本就是过错!”林陌深气急,白皙俊秀的面上也浮起了薄红。
“好!你想知道真相!我就告诉你真相!”袖香怒极反笑,他看着林陌深,眼中深藏嫉恨与恶意,吐出的语句好似恶鬼的呢喃,“以往在长公主府中,我之所以处处针对你,敌视你,都是因为我心中妒忌!我不忿公主一直关注你在意你,就连服侍你们的下人都是公主亲自挑选的!你只知道公主强纳你为侍,那你可还记得公主纳你为侍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林陌深微微瞠大了眼睛。
“我入府后特意调查过你,你四年前入京赶考,为纪念友人而在七王爷举办的行文宴上作了一首《叹故人长绝》,用词不当!七王爷多年无嗣,早已成了心病,此诗一出,他觉得你在讽刺他此生子嗣‘长绝’,赌咒发誓要你好看,你是忘了吗?”
林陌深心中一颤,当年确有其事,他一首无心之诗得罪了当朝权贵,本以为自己会被剥夺功名,可没想到最后却不了了之。
“你只以为自己会被革功名,或是会有人在你科考时给你下绊子,可你根本不知道七王爷根本就是要谋害你的性命!”
“你寻常往返私塾以及下榻之处的路上早已安插了人手,只待你夜间经过汉河桥便让你死于非命!是公主经过之时看见七王爷家仆的衣饰,随口多问了两句,才以男宠为名从七王爷手中保下你的一条贱命!你真以为宫人全都安分守己,不会欺上瞒下吗?!不过是因为侍候你们的书童都是公主精挑细选过的!要是没有殿下在旁帮扶,你林陌深也不过是汉河里的一具无名尸骨而已!”
“怎会如此?!”
林陌深大受打击,自己以为的从来都不是真实的,自己怨恨的实际是提供庇护的,那这四年来他岂不是活得像个笑话?
萧瑾手中持扇,轻轻敲了敲案几,他心中已有了成算,故而转向了杨知廉,问道:“杨老有什么话想说?”
杨知廉拢袖恭立一旁,鬓发霜白,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他朝着袁苍行礼,沉沉低郁地叹息道:“老身……无话可说。”
袖香破口大骂:“杨知廉!不要忘了公主是如何待你的!你和崔九,还有那些朝臣,你们全部都是——”
借着水镜亲眼看着这一幕的望凝青心中一冷,心知不能再让袖香继续说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她的老底都要被揭穿了不可。她忽而想起袖香体内蛊虫的母蛊还在自己手里,便抬手取下耳朵上的耳坠,将银扣一拧,从中捏出一只胖嘟嘟的肉虫,用力一握。
水镜中,正在指责杨知廉的袖香忽而觉得心口一痛,那钻心的痛楚令他还未出口的话语尽数卡死在咽喉。他痛得跪倒在地,冷汗浸湿了衣襟,可他只能死死地攥紧心口的衣物,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这是怎么一回事?!”袁苍心中一惊,快步上前查看袖香的情况,萧瑾却是目光一沉。
从踏进公堂便一直都是一副沧然面孔的杨知廉与崔九见袖香如此,却是忽而变了面色。杨知廉嘴唇微微颤抖了两下,闭了闭眼,萧瑾和楚奕之望着他,却发现他的神色与其说是惊惧,倒不如说是明了了何事般的悲痛之意。
“老身……不可说。”
“臣,不可说……”
杨知廉和崔九齐齐朝着袁苍和袖香的方向跪下,不知道跪拜的是袁苍,还是那藏在袖香身后不可言说的那个人。
“是不可说,还是不愿说?”萧瑾手持羽扇,缓步踱到两人身前,“杨老,你可要想清楚,有什么冤屈自当速速说来,否则悔之晚矣。”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他早就悔之晚矣了。
如果他们能早点察觉到长公主背负的一切,早点察觉到公主的身体早已沉疴日重,是不是……是不是一切都还有挽回的契机?
杨知廉目光浑浊地望着跪倒在地的袖香,仿佛隔着他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明明是锦绣山河开出的艳丽牡丹,明明不过是常被世人挂在嘴边、难成大事的“妇人”,可那如雪松般凌寒而立、风雨不屈的背影,却让人不由得心悦臣服,恨不得为她肝脑涂地。
公主不让说,那他自然会将这秘密带进棺材里。
哪怕会为此而抱憾终身,亦不言悔。
浑浊的老泪,一滴滴地落在手背。
“老身,无话可说,如此而已。”
第20章 【第20章】皇朝长公主
登闻鸣冤案终究不了而了, 可几名当事人却被扣押, 另寻他处审问。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容华长公主,应该就是这些年来一直暗中支助你的那位‘先生’。”
袁苍在听过袖香等人的证词之后,心中便隐隐有了这个猜想, 但是当萧瑾亲口证实时, 还是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面、放浪形骸到时常与风月之事挂钩的荒唐公主, 居然是自己心中有经国治世之才、雅淡如沅芷澧兰般的“先生”?这对于这四年间不断幻想“先生”形象的袁苍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可以称得上是晴天霹雳。
袁苍有些气虚地望着萧瑾,没什么底气地问道:“会不会是先生不想被人找到, 所以才误导了我们?”
“你的‘先生’的确不想被人找到。”萧瑾瞥了袁苍一眼,见他面色苍白如纸, 这才轻声道,“这并不是什么难解的问题,你只需好生回想这四年来的光景, 你在四年前冬季认识了‘先生’, 得到了第一批来自京城的物资。但是据我所知, 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拿出银钱、收购兵粮还能不惊动安都王的眼线运往边城——华京中拥有这等通天手段的人屈指可数,很不凑巧, 容华公主算其中一个。”
容华公主有自己的封地, 有自己的私兵, 其势力堪比王侯, 否则也不能在这场割据战中与安都王半分江山。
“更何况, 我心中一直都有所怀疑, 如今不过是被证实了而已。”萧瑾委婉地说道,“援助你的兵马钱粮实在数目惊人,崔九和杨知廉就算挪用长公主府上的公账,恐怕也养不起你的勤王之师。他们若当真挪用了这么一大笔银钱,长公主不可能对此一无所觉。”
那些游走各国的商贾富户私底下嘀咕袁苍是“赔钱货”可不仅仅是发泄心中的不忿而已,实在是因为造反这事太过烧钱。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说军心,扬军魂,但将军若是与将士历经生死、感情好得同穿一条裤衩,那就更是吃银子从来不出的貔貅。粮草、兵装、铁器、战马,还有士兵的俸禄以及死亡抚恤金,这林林总总的加起来绝非小数目,且难就难在必须一直供应,断裂不得。
虽然袁苍后来得到了士族以及楚家的帮扶,但来自“先生”的供给却一直不曾缺,这就相当惊人了。
“供养起一支军队本就并非易事,更何况是曾经荣冠三军的镇北大军。”萧瑾叹了口气,心中有着压抑得极深的欣赏与钦佩,“镇北大军的开支向来都是大头,钱帛动人心,朝堂上多少贪官污吏都想着镇北大军下手,不就是因为这个缘由?可他们贪去吃下的银子,容华公主都以另一种方式收了回来,这一做就是四年,累得自己清名不在,某算是钦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