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恒之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袁苍却实在扛不住,他捂着脸痛哭出声,只觉得被人用刀剜着骨,利刃在他的血肉中翻搅。
——那般撕心裂肺地疼。
先生,他的先生……
“所以,放过她好不好?我会对她很好很好的。”楚恒之语气温柔地征询道。
“对她好?你是想将她当做禁脔,还是想让她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永远活在阴影里?”萧瑾沉了面色,出声质问道。
楚恒之假作不解:“这有什么不好吗?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啊。”
“你质问他对容华公主不好,你可知晓他原本心中的谋算?”萧瑾不动声色地回击,道,“我和袁苍,都愿意辅佐‘先生’为王。”
“即便她是女子?”楚恒之笑意不变,这般问道。
“即便她是女子。”萧瑾心平气和地说着,他发现承认此事也并不困难,因为容华公主有这样的分量。
他愿意为她低头,和袁苍一同,辅佐她君临天下。
“更何况,你应该不知晓容华公主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吧?否则那名死士也不会轻易中了楚兄的招。”萧瑾与楚恒之就是针尖对麦芒,他毫不犹豫地抛出了令人难以拒绝的诱饵,“为君为皇,自有天下人为她操心命理,她为天下所做之事一旦布告天下,必定会有隐居深山的医者为她重出江湖,倾尽一国之力,或许能有一线生机——前提是,她必须作为容华公主而活。”
掷地有声的话语,令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僵持。
没有人出声惊扰,也没有人开口说话,空气仿佛被倒入了某种粘稠滑腻的胶状物,变得压抑而又逼仄了起来。
楚恒之安静地与萧瑾对视了半晌,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在撒谎,他子夜一般漆黑的眼眸泛着浅浅的蓝,仿佛能将人心看破一样。
许久,他才微抿发白的唇,轻声道:
“好,我带你们去见她。”
……
……居然真的有比翻船更糟糕的情况。
“啊啊啊尊上啊啊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你如果真的被他们捧上帝位,可就真的仙途永诀了啊!!!”
灵猫简直想放声尖叫,它还是一只四五岁的小猫,为什么要经历这么绝望的境况?!
灵猫情绪崩溃,望凝青的面色也不好看,眼下的局面简直比她预料中的还要糟糕,正如灵猫所说的那般,她如果真的被袁苍他们捧上帝位,那这辈子就当真不必再奢望重归仙途了。因为帝皇本是众生之最,享受着人间最极致的繁华富贵,自然也承受着天下苍生的因果。可以说,这世上猫狗走兽、贩夫走卒都能修道,唯独帝皇不能,望凝青成为容华公主都已经是非常危险的擦边球了。
成为容华公主后,每天单单是偿还因果都累得她精疲力竭,更别提当上皇帝了。
除非天道有令,苍生因果自负,否则哪位修士敢去人间淌这趟浑水呢?
当然,天子之道并非毫无可取之处,但是神道修香火,佛道修功德,无论是香火还是功德,对望凝青而言都没有用处啊。
“尊上……您看您要不易门改道,反正神道也是道嘛……”灵猫试图劝道。
“此事休提。”望凝青冰寒着脸,“吾道既为本心,怎可因一点阻碍便易门改道?此为不诚也。”
问题是现在根本不是一点阻碍了吧……灵猫想着晗光仙君这段时间以来的连环翻车惨案,心中很是绝望。
它趴在望凝青身边摊成一张足有巴掌大小的“猫饼”,仰着小脑袋泪眼汪汪地问道:“那尊上您想出脱身之法了吗?”
“自然,这并非难事。”望凝青站起身,在房间内四处张望,踩点一样地走了一圈。
灵猫看着她翻乱了被褥,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以及衣橱,将房间内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都翻得乱糟糟的,有些好奇地探头道:“尊上您在找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你要帮忙?”望凝青扫了它一眼,思忖了片刻,点头道,“那你回长公主府,在床头的暗格里帮我拿一柄纹有皇室图样的柳叶刀。”
灵猫没有多问“为什么”,很快便用缩地成寸的法术赶回了长公主府,从中偷出了那柄做工精巧绝伦的短刀。
望凝青翻乱了居所,缓缓拔出了短刀。这柄柳叶刀是皇室御物,天外陨铁所铸,是常明帝在容华公主及笄之年赠给她的护身刀,代表着皇室对容华公主无上的荣宠——因为依照往常的惯例,只有成年的皇子才会被赐予这样的宝刀,代表着景国的“荣耀”。
灵猫乖巧地蹲在床榻上仰望着望凝青,它想知道都道了这种境地,晗光仙君还要如何力挽狂澜,却看见望凝青拿着短刀,四处划了几道。
划完刀痕,望凝青又拨乱了自己的鬓发和衣襟,弄成形容狼狈的模样。
尊上是要用苦肉计吗?灵猫歪着头,试图用自己核桃大小的毛脑袋去理解望凝青的所作所为。
半晌,它就看见望凝青在窗台边坐下,将整条手臂压在桌面上,神情淡然地俯身,试了试位置,随即用力往下一压。
“咔擦。”
骨头错位的声音清晰可闻,简直能让人头皮一麻。
灵猫瞳孔骤缩,它几乎是一蹦三尺高,崩溃一样地放声尖叫:“尊上!尊上您在做什么啊啊啊!!!”
“别吵。”望凝青微微皱眉,脱臼的剧痛让她额角微生冷汗,可她的神情却依旧淡然,靠着墙壁坐下。
下一秒,望凝青另一只完好的手高举利刃,毫不犹豫地洞穿了自己的心脏。
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裳,望凝青却没有停手,她松开刀柄,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持刀的那只手腕狠狠地砸在独座花几的桌腿上。
将两只手都废掉之后,望凝青这才阖上了眼帘,气若游丝地低笑:“像不像?”
灵猫张大了眼睛,它已经哽咽得难以言语,张了张嘴,吐出的却是一串沙哑稚嫩的破音:“像……像什么?”
满屋翻找的狼藉,对外敞开的窗,挣扎打斗后残留的刀痕,被废掉的两只手臂——
“像不像怀揣着国库的秘密、却背叛了皇室后被幸存的某位王爷或者皇子派人暗杀的公主?”
望凝青说完,便止息归寂了。
灵猫:“……”
下一秒,囚禁公主的小院中传来了一声凄厉非常、不似人的尖叫。
第22章 【第22章】番外.系我一生心
楚奕之第一次见到容华公主的时候, 是在一次常明帝举办的宫宴里。
为他带路的宫女被其他妃子叫走, 许是看他年纪不过舞象之年,心中略有轻视。那宫女不敢得罪妃子,便指了一个方向让他自行前往。那时的楚奕之虽是名门望族的继承人,却早已养成了君子心性, 很是体谅宫女的不易, 便自行退让了一步。
却没料到, 这一时的退让,竟让自己迷了路。
楚奕之心中很是无奈,深宫庭院, 廊腰缦回,其复杂的程度堪比皇陵, 无人带路又怎能找到正确的出路?陛下设下的宫宴,迟到还不如不去,免得御前失仪, 可四处乱走却又可能会惊扰了宫中的贵人, 实在叫人为难。
那时分花拂柳而来的楚奕之, 遇见了豆蔻年华、尚未及笄的大公主。
身为常明帝的长女,她那时还尚未有“容华”之名, 对于皇帝来说, 她是个讨喜却无甚用处的公主, 对于朝臣而言, 她不过是未来可供两国友好往来的牺牲品。若说她有何处不同于其他的公主?大抵是她生了一张堪称国色天香的脸蛋, 尚未长成, 却已压过后宫粉黛三千。
楚奕之遇见她时,她正站在一棵树下,垂头望着水中的明月,容色淡淡,无甚悲喜。
那些宫廷内阑珊的灯火、推杯换盏的浮华,仿佛都与她无关。她站在月朗星稀的苍穹之下,心却仿佛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站了一个人,而他的眼中只剩下她。楚奕之看见她伸出手,仿佛被月色迷惑了一般,近乎魔怔地捞了一把水中的月亮。
指尖打破了平静的水面,那涟漪在她的明眸中荡漾,连同他的心一起,晃晃悠悠的,没个着落的地方。
可是转瞬之际,她似乎从镜花水月的虚假中清醒,尚带稚气的面上划过一丝明悟。那双眼睛中柔软的水波刹那凉熄,就如秦淮两岸一枯一荣后薄薄的落雪,湖面结冰,天地归寂。她甩去指尖的水珠,负手而立,眉眼却已镌刻上了寂寞孤独的影。
在那一瞬间,那个单薄纤柔的少女,却仿佛有着极为执着的意念,带着令人动容的、一往无前的孤绝。
楚奕之无法阐明那一瞬间的惊艳。
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少女萌生了爱怜,不为才艺,不为姿容,只为了能有朝一日伸出手,抚平她眉宇间看淡尘缘的孤孑。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与他的婚事,是他亲自向皇上求来的。
他心知皇上不可能会将公主嫁给萧家未来的家主,却又有着再次拔高皇室血脉的野心。士族可以嫁女,却不可尚公主为妻,是他说服了族老,力排众议,才得以与她结为连理,而这些,他不欲令她知晓。他只是想牵着她的手看黄昏时归巢的倦鸟,将她眼中冰封的湖重新融化,他要看见她眼中倒映的皎皎明月,然后一同走过这些令人眷恋的脉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