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怦地一跳,立时想到:难不成师兄已知道了纭儿的事?虽如此想着,她掀帘进了屋子,神情自若道:“师兄真是稀客,殿试在即,竟没有在家温习诗书?”
宋蕴之脸色不如素日温和,看着她的目光有些犀利。
清词心虚,对视片刻便借着换茶,垂睫道:“师兄今日怎么了?“
宋蕴之便将一封信重重搁在案上,痛心疾首道:”阿词,你也太任性了!”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你这样一封信过去,两位老人家年也未曾过得安稳!”
清词这才放下心来,反正宋蕴之迟早会知道,不过早一刻晚一刻,说清楚也不至于误了殿试。
她拍了拍胸口,道:”我当是什么事呢?“拿起信读了一遍,却渐渐皱起眉来,因信中内容出乎她的意料。
父亲并未如她所想那般,支持她和离的决定,而是致信宋蕴之,字里行间,除对她的担忧之外,言辞之间,是明显的不赞同。尤其是那几句:”阿词生性跳脱,不知世间疾苦,轻言别离,子懿既视其如妹,长兄身份,可代为师训之,务必阻其念头,待为师至京,再有说法。”
子懿是宋蕴之的字,及冠之年,孟昭文亲自为他择的字,取自“子建文章,懿侯风范,叔度胸怀,紫芝眉宇”。是他对得意门生的嘉许,亦是殷殷期望。
清词撇了撇嘴:“父亲总拿我当小孩子看!“什么轻言别离,明明她已郑而重之地想过了,也与萧珩商量好了嘛。
她面上忽现讶异之色:“等等,父亲要为此事来京?”她郁闷道:“师兄,这不有你在吗!父亲何必大动干戈?”
见她回避重点,宋蕴之更是气恼,伸指戳了戳她额头,道:“你也知先生和师母年事已高,劳累两位老人家千里奔波,于心何忍!便是要和离,你先与我说,你啊你!”
“我已去了信,道此事由我处理,请先生安心。”他道。
清词揉着额头,这才放下心来,讨好地笑道:“师兄的话,父亲一向是听的。”
宋蕴之哼了声:“这萧临简,当初不是你自己一眼看中,非君不嫁?”他之来回踱步,忽然想起一事,冷声道:“莫非此事是萧临简所提?你莫护着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细细与我说清楚。”
他越想越觉得,是萧珩负了他这死心眼的妹子,眉间不禁现出圭怒之色,这门亲事是老国公亲自求的,便是国公府门第再高,也不能如此欺侮孟家,若真是如此,他纵是人微言轻,拼了此身,也要与国公府分说明白。
清词倒不至于冤枉萧珩,忙狗腿地奉上热茶:“师兄先喝口水,消消气,消消气。”
“和离是我提的。”
宋蕴之一口热茶顿时哽在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半晌才问:“为何?“
从他眼中看两人素日的相处,萧珩人虽然冷淡了些,对清词是极温和的,婆母虽有些不分是非,却不是多么难缠之人,以清词的心智,并不难应对。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清词嫁过来两年,却无所出,眉头不由扭紧,难道是萧珩要纳妾,或是王氏要给儿子纳妾,所以清词不能接受?
定国公府在京中风评极好,除此之外,还真没听说近日出了什么事儿。
这却是有些难办。
见宋蕴之神情,清词便知他想偏了,赶紧道:“师兄,没有纳妾,无关子嗣,是这么回事。”
不是世间所有感情的破裂都与狗血相伴,她从未否认彼此对婚姻的忠诚,以及在这两年里的付出。然而,所求不同,注定了迟早会出现的分歧,在长年累月不经意的细节里,积累的一点一点的失望,终会汇成洪流,冲毁婚姻这座围城。
宋蕴之一颗心刚定了定,又听她清了清嗓子道:“当初,的确是我心仪世子,可两人真正相处,才知性情实在不甚投合。虽能相敬如宾,可想到这么过一辈子,着实无甚趣味,我便与世子坦诚说了。”
“世子也甚是赞同。既两心不合,难归一处,如今分开,都还年轻,尚有转圜余地,胜过将来成为怨偶,却半生已过。师兄你说呢?”
宋蕴之素来知道这小师妹心中很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这倒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清词接着道:“何况我朝民风,对此甚是宽容,你看京中,和离二嫁的,不知有多少,便如嘉阳公主……”
宋蕴之抬手:“打住,你可不是公主,再说,青州可不如京城这般。”
“可我是师兄的妹子啊。”清词恭维道:“师兄是状元之才,过了殿试,眼前便是青云之路,我再嫁又有何难呢?”
虽她这辈子不想嫁人了,那也得徐徐与宋蕴之说,如今且以安抚为上。
宋蕴之果然开始思索起来。
宋家人支凋零,青州宋氏一脉,传到今日,只有他一人,他父母双亡,并无兄弟亲眷,早就视孟清词姐弟如亲人,汲汲功名,一是不负恩师期望,自己多年苦读,二也不过是为了顾纭,清词这些至亲至近之人罢了。
他为人并不迂腐,亦不视女子二嫁为家族蒙羞,想着自己若是身居高位,清词再嫁确不是难事,如此想着,便道:“便是这样,此事亦先缓缓。”
旋而又语气严厉道:“你莫再生是非。待我殿试过后,亲自与萧临简谈过再说。”
“嗯。”清词应得乖巧,她眨了眨眼,又双手合十,虔诚道:“师兄千万别因此影响殿试的发挥呀。”
宋蕴之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便好。”见她一双杏眼可怜兮兮看着他,心中一软,抚额道:“那倒不会。若真是如你所言,和离一事,我会办妥,这段日子,你且安生些。”
作者有话说:
1.“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出自元梁曾《木兰花慢西湖送春词品卷六》。很喜欢的一首词。
2.“子建文章,懿侯宗范,叔度襟怀,紫芝眉宇。“出自宋段倚《木兰花慢西湖送春词品卷六》。
第八十三章
晋康县主这些日子胎儿安稳, 顾子琛终于不用在家中鞍前马后,小心翼翼服侍了,遂攒了一局,叫上了两个好友。
裴瑾与萧珩倒是如约前往, 但两人见顾子琛春风满面, 眉眼含笑, 想到自己,顿时有些微妙的不平衡。
美人如花隔云端,嘉阳公主府中有面首, 待那有二心的齐二态度亦是和煦,却偏偏对他冷若冰霜, 从未假以辞色,有时候他情愿自己是她的男宠之一, 裴瑾心下酸溜溜的,不免有些阴阳怪气:“子琛如今娇妻在怀,兵部差事甚是顺遂, 又将喜得麟儿,真是人生得意啊。”
顾子琛头也不抬地给他斟了杯酒:“你若是遵令尊令堂之言,娶了蒋二姑娘,虽不中亦不远矣。”
提到蒋梦笙,裴瑾立时闭上了嘴, 举杯一饮而尽。
萧珩一向寡言,听得两人斗嘴, 咳了声便沉默落座。
顾子琛又殷勤给萧珩倒了杯酒,听他咳嗽, 抬目观他神色, 见他眉间意气不似往日, 不禁忧心道:“你这风寒竟缠绵许久,可曾看过大夫?”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相知甚深,他劝道:“风寒虽小,也莫讳疾忌医,须知小病亦会拖成大病,你虽素日身子强健,亦不能掉以轻心。”
萧珩淡淡“嗯”了一声。
裴瑾目光在萧珩身上一转,两人这些日子职责多有交错,他倒是知道三四分萧珩的心事,闻言笑了声:“名为风寒,实为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想不到孟清词那样温温柔柔的人儿,竟也是个倔强的性子,说不回头,就不回头。
顾子琛一向热心,追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见萧珩闷闷不答,他道:“你我三人多年交情,何必隐瞒,说出来,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呢,我们都给你想想办法,说不定事情便解决了,闷在心里,才于事无补。”
顾子琛此话倒也言之有理。
萧珩便含含糊糊道:“阿词执意要回青州。”
裴瑾又笑了一声,却并没有揭穿他。
“这是为何?”顾子琛疑惑道,他想了想又道:“嫂夫人是远嫁,京中并无亲眷,莫不是想家人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家总不会嫁到你府上,便因着你一辈子不能回家了罢。”他拿自己家中举例子:“你看,我便从不拘着晋康,她想回便回,来去自如。”
你也得能拘得住呢,萧珩如是想,碍于好友的面子,未发一言,只转着手中酒杯,似对那香醇甘冽的美酒忽然生出了兴趣。
“你不是要去北境么?”顾子琛自认为想到了好方法,兴兴头头道:“正好带着嫂夫人一起啊,先从青州绕一圈儿再北上,岂不两全其美?”
若真是这样倒还好了,萧珩瞥了他一眼,凉凉道:“军国大事,又不是游山玩水。”
顾子琛便道:“临简,你便是这一点不好,太过正经了些。”
话到此处,裴瑾插嘴道:“他倒是愿意,只人家不愿意呢,他被嫌弃了,人家这是要一去不回了。”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也被嘉阳公主各种嫌弃,并不比萧珩的境遇好多少,二人也算同病相怜,终是叹了口气,又灌了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