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女孩嗓门深大大,便是刻意地压低声音窃窃私语,亦还是有那么几句飘到她的耳边。
“这是城里的马车吗?可真是好看得紧”
“是呀,是孟家的小姐吧,你看马车不是停在了孟宅门口?”
“她怎么穿得这般厚,不怕悟出痱子吗?”
“听我娘说孟家姑娘是个药罐子,一年倒有半年泡在药里。”
“你娘怎么知道的?”
被同龄的女孩子这般议论,清词涨红了脸,有些窘迫,就听一个微微压低的女孩子声音不赞同地道:“春妮、小燕,莫要议论旁人,何况还是当着旁人的面?”
一群人顿时安静下来。
清词有些讶异这个女孩在一群女孩中的威信,抬眸看过去,眼前顿时一亮。
人群中间一个女孩身姿格外高挑,约摸十二三岁年纪,乌发如云,一张椭圆的鹅蛋脸上,长眉入鬓,透着几分英气,水光潋滟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荆钗布裙,虽未长成,已掩不住倾城姝色。
四目交汇,那女孩儿友善地笑了,袅袅婷婷敛衽一礼:“乡间女孩说话直接,并无恶意,还请不要介意。”
她的声音并不是寻常少女的清脆,微微带着点暗哑,却说不出的好听,隐隐让人心驰神摇,福礼也如行云流水,极是优雅好看。
这村野之中竟有如此出众的人物!
清词微微一笑,也回礼道:“不妨事的。”
见清词大度不计较,那女孩似乎很是高兴,嫣然一笑,更增风致。清词心里忽起亲近之感,暗想古人云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果然甚是有理。
“纭儿,”她轻轻唤道。然而顾纭似没有听到她的话,并未停留地走过她身边。
梦中的情形却是一换,是如水的月色,窗边是摇曳的新竹,偶尔有几声蛐蛐的叫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响起。
两个女孩头并着头,悄悄地说着一些女儿家的琐事。
“宋师兄那日看见你,眼睛都不会动了,像一只呆头鹅般。”她朝顾纭扮了个鬼脸。
“那是我哥哥见了你吧!”顾纭反唇相讥。
“说实话,你不考虑考虑宋师兄/我哥哥吗?”两人同时开口,齐齐问出相同的话,又不约而同红了脸。
“想什么呢,都是些没影的事儿。”顾纭红着脸,轻轻拍了清词的手。
“就是,我们还小呢。”清词拿枕头捂着脸,嗤嗤地笑。
两小无猜的年纪,小闺蜜之间,也会谈起自己身旁的男孩子。
顾纭侧头,凝视着清词,她微微上翘的丹凤眼在月色下流动着温暖的情感:“阿词,不管以后嫁了谁,咱们俩的情谊不要变,好吗?”
清词点头:“这是自然。不过话说回来,纭儿,你随我回府吧,真真有人对你思之慕之,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呢”。
顾纭羞恼,起身咯吱清词:“又来了。”
静谧的夜色里,响起女孩子清脆的笑声。
清词绽开笑意,似看见那个天真浪漫的自己,和尚不识愁滋味的顾纭。
再然后,便是大雨磅礴的夜晚,因为父亲的刻意隐瞒,她得知消息,待赶到了桃溪村,一切为时已晚。
顾家哥哥,纭儿,顾伯父,顾伯母,都不知去向。
废墟中跪着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师兄,师兄!”清词哭着奔向那个人影,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倏然睁眼,眼前是萧珩隽美的面容。
他深邃的眸子似弥漫着雾气,隐藏着关切和其他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做了什么梦?一额头的汗。”萧珩问得平静。
岂止是一头的汗,她的小衣都湿透了。
萧珩听到她一声一声唤着师兄,呼吸急促,带着哭腔。眸色沉了沉。
师兄,便是岳父的得意门生宋蕴之吗?
他在青州时,曾见过清词与宋蕴之相处的情形,清词在他面前的小女儿情态,而宋蕴之看向妻子的目光,包容中含着宠溺。
“我梦见,梦见了一些往事......”清词半阖上眼,往萧珩的怀里靠了靠,似是要汲取一些温暖。
她自幼的日子,虽没有多么富足,却是平和而安稳的,关于顾纭的这一段往事,是她少女时期最大的变故。
后来,她大病一场,痊愈后从村里人的口里知道,官兵说顾伯父卷入了鲁王案,顾伯父和顾家哥哥为着护住顾伯母,已是被当场格杀,顾纭却是因为长得好,被带走了,说是要没入乐籍。
“好好的一家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村里人如是说。
她再也没有回过桃溪村。
萧珩扬声命外面值夜的侍女送进帕子,为清词擦拭脸上的汗,温声安慰:“睡吧。”
孟清词双目紧闭,呼吸渐渐平静,却没了丝毫睡意。想到顾纭的处境,心如刀绞,她深恨自己不能立刻救她于水火。
她该怎么办呢?
萧珩的手忽然顿了顿,因他看到,一滴泪从妻子的眼角沁出,顺着她光洁的脸庞滑了下来。
*
睿王府,泊心院。
已是入了黄昏,安静的院子却乍然热闹起来。
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拿起雕花靶镜,左顾右盼,镜中人眉如翠羽,面赛桃花,红唇似火般灼艳。
拈红小心翼翼地将一支赤金缠丝红宝石簪子插入镜前美人的鬓发中,那红宝有指盖般大,光彩熠熠,与美人流转的眼波相映成辉。
美人红唇缓缓翘起。
拈红悄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倚翠推门进了屋,后面跟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手里端着盥洗用的盆。盆里是洁白的牛乳,飘着朵朵玫瑰花瓣。
小丫鬟进了屋就规规矩矩地跪下,将盆高高举过头顶。
倚翠的指尖点了点,是微温的手腕,才替美人摘了手上的镯子戒指,挽起了袖子。
美人的手缓缓浸入温热的水中,拈起了一片玫瑰花瓣。
倚翠与拈红对视一眼,倚翠恭维道:“娘娘这般装扮,可真是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孙侧妃揽镜自照,颇有扬眉吐气之感,面上却叹道“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再怎样的颜色,这么些年,王爷也是看腻了。”
拈红道:“主子与那位比,岂不是作贱自己。那位风一吹就倒的模样,除了身段好点,吟几句酸诗,还有什么能提得起来的?”
话音刚落,只听清脆的一掌扇了过来,带着湿淋淋的水气。拈红的脸立时火热,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
“大胆!”孙侧妃精心修饰的眉毛斜斜飞了起来,怒道。
“还不自下去领罚?”倚翠瞥了拈红一眼,忙拿起柔软的布巾裹住了孙侧妃的手,一面轻柔地擦干,涂上香膏,一面笑道:“主子仔细手疼。不过是王爷兴头上看上的玩意儿,如何能比得上娘娘与王爷这么多年的相伴之情。”
“怪道早上奴婢一开窗,就听到喜鹊叫,原来今天就是个大喜的日子。主子消消气,晚上王爷过来,要怎么安排还请主子示下呢。”
孙侧妃的心思立刻挪了过来:“还不吩咐下去,王爷素日爱用的三色蒸火腿,莲蓬豆腐记得嘱咐厨房小心做,一会我去看看火候。嗯,王爷不喜甜食,上回来的时候就没动筷子,点心上小巧别致的一碟吧。”
“是。”拈红捂着脸退了下去。
孙侧妃凌厉的脸色渐渐和缓,拍了拍倚翠的手:“这么些年,还是从府里出来的贴心。”
倚翠一笑,垂下眼帘。
当年一起进王府的四个,死的死,嫁的嫁,如今只剩下她,跟着喜怒无常的主子,还不知是个什么结局。
*
拈红轻轻阖上门,孙侧妃这一巴掌不重,微微发红,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是犹带着一丝火辣辣的感觉。
她将一应事宜吩咐完毕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拈红与乐芸一个屋子,乐芸正在绣帕子,见她回来,打了声招呼。
拈红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又举起小镜看自己的脸。
乐芸觉出不同,放下针线走过来,诧异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拈红笑笑:“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
乐芸沉默,泊心院里都熟知这位主子的性子,这位主子一不顺心非打即骂。以往王妃御下甚严,还收敛些。只是这一年来,王妃有心无力,内院的规矩已是松了许多。
“姐姐素来小心,明知主子最不喜提扶芳馆那位,今儿怎么偏偏......”半晌,乐芸缓缓道。
拈红道:“我实则是故意的。”
她指了指窗外,低低道:“王爷半年多没来了。除了她自己,谁不知道泊心院已经失宠了。也罢,她仗着有个好父亲,王爷怎么也得好好供着。”
说到这里,她附在乐芸耳边道:“倚翠今日另有心思,你且看着,今儿晚上还不知怎样过去呢。我虽挨了一掌,总比王爷走了后,让她拿着出气强。”
乐芸无奈,叹道:“姐姐也是不易。”
拈红“呵”了一声:“这院子里谁容易了?便是倚翠,说是泊心院一等一的大丫鬟,那位上来性子,又有多少脸了?”
她说着,去捏乐芸的脸:“倒是你,讨了个巧宗儿,只拿着针线,一天到晚不在她的跟前打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