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翼翼抱出匣子打开,果然见到里头是一道明黄的旨意,玉轴银龙,不似伪造。
她蹙眉徐徐展开圣旨,目光落到那一句“宗社存焉,不可无主,军国大事,不可停阙,皇二子恂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一句时,方露出笑意。
她将机关恢复原样,旋即想到若赵麒去而复返,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孟清词一刻也不想在寝殿呆了,整理了衣服便拉开槅扇:“回后殿。”
丹雅亦候在外面,闻言便道:“奴婢服侍姑娘。”
正殿的宫人试图劝阻,清词淡声道:“于礼不合。”
宫人欲哭无泪,这位姑娘夙夜惊扰圣驾便已是极出格了,此时方觉不合宫规了?
这会子,丹雅已取过披风为她穿上,打开伞具,脆声应道:“是。”
瞧今夜赵麒的上心程度,见她去意坚决,含章殿的宫人并不敢十分违拗她的意思,遂不再阻拦。
两人直到回了后殿才松了口气。
清词屏退宫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已拿到先帝遗诏,明日一早咱们便将它交给公主。”
丹雅喜出望外:“奴婢想法子联系飞鸾殿。”却又在一眼瞥见清词的脸色后有些不安:“姑娘您的面色怎这样差?”
清词这次觉出小腹痛如刀绞,忍不住闷闷哼出了声。
“莫不是来了葵水?”丹雅想到一种可能。
清词蹙紧的眉渐渐松开,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这也可以解释她半夜为何突然离开正殿回了后边罢。
待她从净房出来,丹雅已备好汤婆子和红糖水,她歇下后,这一夜风雨如骤,她却是因事成了大半,睡得极为安稳。
次日清晨,丹雅打听了番,得知赵麒与赵恂兄弟相见,抱头痛哭,赵恂因未见淳熙帝最后一面,执意在灵前守孝,赵麒便也陪了一夜,早上直接去了金銮殿上朝。
事不宜迟,尽管外头雨势未歇,清词也只匆匆用了几口早膳,便换了衣衫去飞鸾殿。
不知为何,飞鸾殿的氛围较上次来时好了许多,嘉阳公主的气色亦有所好转,多了一丝慵懒和娇艳,倒有几分从前的风情了。
她接过遗诏,忽然有些不敢看清词明澈的目光:“阿词,委屈你了,皇兄他.....”
清词畏寒,加之又来了葵水,是以今日穿的衣衫领子极高,瞧不出什么端倪。嘉阳公主不确定地想,父皇孝期,赵麒应该不会去做什么罔顾人伦之事罢,但纵然如此,阿词也定是付出了代价。
以她的性子,不知怎样忍了下来。
若萧珩知道她这样利用了孟清词,嘉阳公主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昨晚赵恂的出现如上天的垂怜,解决了孟清词,况且她的冒险不单单是为了嘉阳公主姐弟,亦是为了顾纭和自己。是以她不过浅浅一笑:“大事重要,公主无需担忧我。”
“你放心。”嘉阳公主握住她的手,“只需再忍几日,便是柳暗花明。”
赵恂既已回京,有了遗诏,萧珩的支持也便师出有名,安国宫府亦奔走联络了不少支持正统的朝臣,想到此处,嘉阳公主面上浮现笃定的笑意。
*
清词每每来葵水候,都极是难受,她勉强坐了会儿,便起身回含章殿。行到半路,却被人拦了下来。
黄公公的语气平板,不带丝毫感情:“太后娘娘召见许姑娘。”
应是昨晚的事传进了太后的耳朵罢。
丹雅有些紧张,清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恭敬道:“有劳公公。”
这次林贵妃很快召见了她,待屏退下人,她打量了清词半晌,疲惫道:“你便是许氏?”
这孩子长相清丽柔美,气质温雅淡然,怎么瞧也瞧不出半分狐媚的样子,虽是有那么几分弱柳扶风的娇弱,可好人家女儿的教养一丝不差。
论容貌,论风情,她不如王府中的诸多女子,若说是有些不同,也就是那通身的书香气,可赵麒的正妻崔滢也是才女,偏偏赵麒不喜欢,反而鬼使神差地迷上了她,朝思暮想,心心念念,最终将人从江南又带回京来。又因她,母子二人多次反目。
所幸皇后大度,在宫中甚嚣尘上的流言里安之若素,只是中宫无子,终究是个隐患。,
这短短时间,林贵妃转过许多念头,又问:“可知错了?”
清词忍不住想,宫中之人,最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
方才抬眸的瞬间,清词蓦然发觉,这位伊人如水,原看不出多少年龄的女子,似随着淳熙帝的离世,眼角和唇角都多了明显的皱纹,不免令人想到“美人迟暮”这样遗憾而悲伤的词语。
她应了声“是”。
“错在何处?”
“错在臣女身不由己,只能惟陛下的旨意是从。”她恭声答道,“臣女不知是陛下之错,还是臣女之错。”
林贵妃的眉心狠狠一跳,竟从这娇弱的女子身上,看出了些许不卑不亢的风骨。
她淡声道:“若是没想明白,便继续出去跪着想罢。”
“是。”清词出了殿门,便理了理裙摆,端端正正地跪在启祥宫院中的汉白玉石板上。
细雨潇潇,落在她的衣襟和发丝上,她却忽然觉得畅快,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畅快的感觉了。
只是这汉白玉地砖确是凉意沁人,跪了一会她的腿便毫无知觉,小腹更是痛得有些痉挛,忽然想到纭儿,她便是在那样冷的天气,在磅礴大雨里跪了一夜。
她嘴角浮起一缕薄薄的笑意,冥冥中总有天意,纭儿,你值得这九重宫阙里至高至上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清词晕了过去,她模模糊糊听到赵麒的斥责声,怒吼声,听到丹雅的哭声,她想睁眼,意识却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
再醒来时,人已回到了含章殿的后殿。
膝上被敷了药膏,细细地缠着白纱布,丹雅伏在床边,眼睛红红地看着她。
这短短几日,竟似也处出了些许主仆情谊。
她试着开口,想安慰她别担心,声音却是嘶哑,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丹雅扶她起身,端了一碗药进来:“您之前的风寒好不容易痊愈,这么一折腾,险些入了肺,先把药趁热喝了罢。”
清词心道:如此再好不过,也省得这段日子赵麒碰她。
“您今日怎么就这般非要拗着太后娘娘呢,”丹雅絮絮道,“幸亏陛下来得及时,若再晚一步,您这膝盖怎么也得疼上一个月。”
清词将碗中的药一口气喝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她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赵麒这莫名又疯狂的占有欲而起,是以这样的维护她根本不会感激。
*
之后,遗诏被嘉阳公主送出宫去,登基大典那一日,赵麒人生最志得意满之时,宗室的老王爷颤颤巍巍拿出了先帝的遗诏,满朝哗然。
赵麒本想命御林军与金吾卫控制宫闱,西山大营把控京城,然事不遂人愿,西北军入京,萧珩手持先帝密信,明确支持宁夏王登基。
这些带着战场肃杀之气的铁血士兵,是养尊处优的西山大营和金吾卫远远比不了的。形势逆转,又有遗诏在手,人心所向渐渐偏向赵恂。
这日赵麒极为狼狈地回了含章殿。
淳熙帝临终前,未有遗诏交付于他,他便隐隐觉得不安,然后来四处寻找,也未寻到,便只能解释是淳熙帝尚未来得及立诏。
然这遍寻不着的遗诏却在赵恂回京后,恰到其时地出现并给予他重重一击。
宫人们都被赶到殿外,赵麒眼中满是血丝,如困兽般在满地狼藉的殿内转来转去,愤怒和戾气在血液里游走,他忽然抬头,望着屋顶的藻井,这雕龙画栋,象征天子之威的宫室,原来只是短暂地属于过他。
似有什么影影绰绰从脑中一闪而过,他抬步往后殿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三十一章
赵麒因前朝之事焦头烂额, 这几日也顾不上孟清词,可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与丹雅两人商量逃离之策,然含章殿中几乎都是赵麒的心腹, 且随着朝局越来越不利于赵麒, 含章殿守卫越发森严, 连清词借口去看望嘉阳公主,都不再被允许。
到后来,她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大不了,一死而已。
无论如何, 这一世,已比前生好转许多, 不是吗?
纭儿仍然活着,还将有自己的孩子,她也走出宅门, 有了一段短暂却不一样的人生。
这已然足够。
赵麒来时,清词正在看一个宫人绣花,初夏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眉目柔和,唇角噙着淡淡的微笑。
因这一刻的美好与安宁, 赵麒忽然驻足,他有些恍惚地想起了幼时光阴, 温柔的母亲,慈爱的父亲, 一家三口, 在启祥宫如寻常百姓的日子。
痛彻心扉不过如此, 他曾以为自己是父皇最爱的孩子,而如今,往昔的慈爱却不吝是最大的嘲讽。
宫人看到一脸阴沉的赵麒,惶恐地跪下请安,清词亦起身行礼。,
赵麒喝了一声:“都出去!”
丹雅吸了口气,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清词,清词摇了摇头,示意她们赶紧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