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嘲地笑了笑:“阿诩其实,并没有将洛家看成他的家,我这个姐姐,在他心里的分量大概也没有多重,但这是洛家亏欠他的。”
“可他待你不同。”她道:“我并非阻拦,只是,阿词,我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心,心之所向究竟是何处,若不是阿诩,请你一定不要伤害他。”
“这是我作为姐姐,唯一的请求。”
*
从蒋府出来,她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洛长欢,但暮色深沉,知宜担心夜路不安全,苦苦挽留,她在绣坊呆了一晚,第二日清晨,便沐着晨曦微光,踏上回苏州的路。
可当她赶回书院,洛长欢却已离开,她看着压在镇尺下,精致的桃花笺上,潇洒肆意的四个字:“勿念,等我。”
心中的些许遗憾便被悄然而生的思念所取代。
才一天呢,她才不会想他。
她佯作未看见知微促狭的眼神,问:“这两日可有什么事?”
知微想了想,道:“也没什么,一个就是小荷的事,洛公子已办妥,她说服了唐家,将小荷带回了书院,山长亲自问了小荷,小荷说她还想读书,唐家也同意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清词点头:“过会儿我去看看她。”
......
洛长欢不在,书院的日子按部就班,清词等着蒋夫人处的消息,然而,尚未入夏,京中便发生了变故,这惊天之变,也随着邸报,快马加鞭传进杏花烟雨的江南。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四月廿七子时, 淳熙帝薨。
虽自去岁元月起淳熙帝身子便有些不好,后来有一长春道长侍奉在侧,淳熙帝勉强可起身理事,或因此, 于政务上已懈怠许多, 才于入冬下旨命祈王监国, 然虽如此,东宫人选却迟迟未定。
今春淳熙帝气色明显好转,虽仍是祈王监国, 但奏折上不时出现的御批,以及对朝臣的频频召见, 令朝野上下均以为淳熙帝将重新理政,毕竟, 淳熙帝尚不足五旬,仍算得年富力强的时候。
也正因此,这一消息令人倍感突兀, 且事发突然,淳熙帝并没有留下关于册立太子的遗诏,仅以口谕命祈王柩前即皇帝位,当时在场有内阁徐首辅,锦衣卫指挥使许绍, 以及林贵妃和祈王、嘉阳、沁阳公主。
对这道口谕,朝中并非全无异议, 然徐首辅和许指挥使予以确认,两位公主哀痛致病, 均未能露面, 且口谕一出, 金吾卫指挥使提出质疑,却被副指挥使裴瑾当场斩杀,此一举杀鸡儆猴,祈王迅速控制金吾卫、锦衣卫两大天子近卫,将宫中防务尽握于手中,廿九,祈王即位,以日代月服孝二十七日,于六月初举行登基大典。
于清词而言,重生之后,许多事情的走向已全然不同,在得知祈王即位后,她最担忧的便是顾纭,上一世,睿王是太子,顾纭早逝,这一世,睿王与顾纭兜兜转转仍在一起,却失了太子之位。
宁夏王府风雨飘摇,纭儿她此生能得安稳吗?
她心急如焚,但这样的敏感时刻,她不能与顾纭通信,而洛长欢,亦不知被何事耽搁,至五月末也未归来,且一应音信全无。这两件事积于心头,她忧思难安,却并不知,于她自己而言,一生最大的危机已悄然来临。
这日如寻常的每一日一般,她掩下满怀忧思,袖著书去寻谢山长解惑,待到了明思堂,却得知山长被知府召去赴宴,至晚方回。
谢山长回来后便称不慎染了风寒,恐感染了他人,谢绝探视,然而,次日晚,清词与知微二人刚刚歇下,便被轻轻的叩门声惊醒。
清词披衣坐起,知微咕哝了一句起身开门,清词听到她在门口与人对答,须臾之后,却带着人进了屋子,又忙不迭关上了门。
灯光下,知微看似镇定实则诧异,结结巴巴道:“玉姑姑说山长咳......咳得厉害,想问问姑娘上次咳嗽用的人参消毒散还有没?我去寻寻。“”
清词盯着那进屋之后仍戴着风帽且未发一言的女子,她身形与谢山长身旁的玉姑姑相仿,发髻举止也是一模一样,清词心下一动,唤了声“山长。”
谢山长摘下风帽,抬眸道:“知微出去。”
她面色沉沉,但步履沉稳,声音清润,并不像染了风寒。
她问:“嘉嘉,我有一事问你,此事关系重大,你需得直言相告。”
“你在京中,可与当今天子有过来往?”
清词下意识地想到淳熙帝,然她见淳熙帝只在宫宴上,随着众人请安,严格来说,连一句话都未说过,因此,第一反应是摇了摇头。
“你再想想?皇上于潜邸之中可见过你?”谢山长看着她的目光难掩焦灼。
“是祈王殿下?”清词蓦然意识到淳熙帝已薨逝,她想起出事的绣坊,那日莫名遇到的采选,想起许久之前,在祈王府,那个男子看她的眼神,如窥伺猎物,势在必得,红唇渐渐失了血色。
“我曾应祈王妃之邀过府听戏,偶遇祈王。”她皱眉回忆,心中不好的预感却越来越浓。
谢山长握住了她的手:“嘉嘉,你听我说。”
“昨日许知府寻我,是为一事,便是那秘旨采选。”她语速极快,却冷静镇定:\"我这才知,采选之旨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苏州城盘桓许久,是在静待时机。”
“天子要让你入宫。”她迎着清词难以置信的眼神,告诉她,语气里不掩讽刺:\"亦要掩住天下悠悠之口。”
她察觉到清词的手已冰凉,心下怜悯,却仍一字一句将他们的筹谋细细告诉她:“老许顶不住压力,答应配合他们为你伪造户籍,亦要我这边设法让你......”
\"病亡。”
“他们要抹去你曾经孟家女儿,定国公府世子夫人的痕迹,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入宫,侍奉天子。”
“嘉嘉,若阿诩在,以他的身手,能带你远走高飞。可如今他不知被何事绊住,迟迟未归,我原想托病拖延,待到阿诩回来,可那边等不及要动手了。”
“嘉嘉,你走吧,去肃州,这天下,只有萧临简能护住你,你虽与他决离,他对你仍有情意。”
谢山长说得每句话她都能听得明白,可却是再匪夷所思不过,她不明白,一个已富有天下的人,为何会对她这样一个只见过两三面的平凡女子,生出这样龌龊的心思?这把龙椅还未坐稳,便这般迫不及待了么?
她怔怔然道:“山长,我若走了,她们定知道是您放走的,届时您怎么办?”还有远在青州的父母幼弟,正在京中为官的师兄,怀绣和大成,还有萧珩......萧家执西北兵权多年,是先帝重臣,却难保不为新帝忌惮,萧家愿意为她对抗皇权么?
她从未怀疑过萧珩的品行,可她亦不想陷他于两难之地,况且,她非孑然一身,她有这么多牵挂的人。
“不会拿我怎么样。”谢山长平静道:“至多,将我从书院赶了出去,我便回谢家,也没什么。可你,你若是进了宫,侍奉这样的君主,这辈子也便毁了,便是看在阿诩面上,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落到如此境地。”
孟清词眼圈红了,她与谢山长相识不长,可在她心中,她睿智而洒脱,亦师亦友,她亦不想山长和书院因她而卷入纠纷。
“若命该如此,我避无可避。”清词闭上眼,轻声道。
命运待她,如此残酷,若她当日随萧珩去肃州,一切会否有不同,她不愿去想,她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的人生,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笑话。
山长一生专于治学,于人情世故一道,还是天真了。既筹谋已久,书院周围必已布下天罗地网,若她有洛长欢的身手,许还有逃离的可能,可她没有。
“山长,帮我设法将知微送到肃州,那里有人等她。”清词道。“至于知宜,她知道该怎么做,杭州的绣坊和书肆只能照常开,明面上不能有什么异常。”
“便按照那些人的安排来罢。”她想,若世上没有孟清词,不过是如同前一世一样,爱她的人固然伤心,却依然能够好好地活着,这便足够了。
“至于阿诩,若为他好,便不要告诉他真相。”
*
“知微,你瞧这渔舟数点,若入了画,可不是一幅归舟唱晚图?”清词伏在窗边,看暮色下,点点白帆似要驶入水面的残阳里,不由起了作画的兴致。
“姑娘说的是。”身后的婢女恭声回道。
清词回眸,看小姑娘低眉顺眼,又一次真真切切意识到,她如今,是在苏州至京城的运河上,世上已无孟清词,便是连知微知宜,此后都不能再陪在她身边了,她现在的身份,是许知府的远亲,这一条未知前途却凶险万分的路,只能她一个人来走。
这妙笔丹青,于她而言,也再无用了。
“许姑娘,您仔细着了凉。”名唤怜雪的婢女是许知府为她安排的,她并不清楚孟清词的来处,可受了许知府的嘱托,知道她和遴选的那九位美人是有些不同的,所以,服侍得很是尽心。
孟清词,沈清嘉,许清妍,连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谁了。
清词唇角微勾,满腔的兴致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她转过头,又看向窗外的景色,夕阳猛地一跳,沉入水下,夜色降临,水面泛着幽幽的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