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舟苦劝:“世子,您冷静,冷静,夫人如今在江南,过得很自在。如今,不太平的,反而是肃州。若是战事起来......”
“与北戎的决战不在此时。按着我的部署逐一落实,一月之内,北戎会有所怀疑,不会轻举妄动。”萧珩胸有成竹,语气笃定。
对北戎的攻略,重来一世,他只会做得比从前更好,更完善。
“边将无旨,不能擅自入关。”许舟如今,真是无比羡慕赵剑,夫人脾性多好啊,世子太能给人出难题了。
“我意已决。”萧珩垂眼,修长的手指慢慢卷起画卷。这几日来,前尘往事他已悉数记起,生离死别,本已是前生憾事,而这一世,又蹉跎了这么多的光阴。若是早一点忆起,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写那封和离书,许她自由,等她回首。
萧珩抚住心口,理智告诉他,并不是离开肃州的时机,可这颗自从清醒之后便仿佛空缺了一块的心,亟待填满,一刻也不能等。
“国公爷不会准许。”许舟无法可想,祭出最后一道杀手锏。世子可无视皇权,但是老国公的话,总要听的罢。
“我自有考虑。”萧珩目中浓云翻涌,提笔写下一封信,慢条斯理地折叠,封好。
他招手命许舟附耳过来,将后续打算一一吩咐,显然养伤这些日子,他已深思熟虑。
许舟欲哭无泪:“世子,我命不足惜,只请您考虑夫人的名声,再者,这日夜奔波,夫人的身体也受不了哇。”若知世子为夫人,弃四十万大军于不顾,夫人便是再怎么好,在世人眼中,这红颜祸水的名声也坐实了。
再想到国公爷的怒火,许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萧珩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隐隐的嫌弃:“夫人的身体,是我考虑的事,你无需担忧,至于走漏风声,封锁消息会不会?”
“我走后你再通知国公爷。”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此事我一力担责,回来自领军法。”
*
一旬之后,杭州府。
夜色如泼墨,万籁俱寂里,萧珩叩响了蒋府的大门。
蒋家阖府被惊动,蒋大人亲自将手持信物,玄氅斗笠的神秘客人迎至正堂,客人摘下斗笠,取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脸庞。
“世子,您怎么亲自来了杭州府?”蒋大人大惊,手一抖,热茶便洒了满袖。
“深夜惊扰大人,实属不该,临简前来,系接内子至肃州。”萧珩拱手致礼,简短道。
蒋大人摸不着头脑:“莫非京中局势......”
“自家私事,与政局无关。”萧珩语气温和,却自有一种力量,于无形中安抚了蒋大人忐忑不安的心。
“那就好。”他抚须道,“只尊夫人如今并不在杭州府,”
话未说完,萧珩神色未动,目光已然冰冷地望了过来。
蒋大人只觉寒意袭来,忙道:“”此中详情,我请内子来与您详说。”
“快请夫人过来。”
蒋夫人原已就寝,这一通折腾也起身了,心中正惊疑不定,下人便进屋禀报,遂匆匆梳洗装扮,赶来前厅。
一见萧珩,同样大惊失色,听蒋大人道:“世子来此,是为了接回孟夫人。”闻言,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她在京中曾见过萧珩,虽不过一二面,但对这人间琢玉郎印象深刻,然今日一打量,才发觉萧珩的气色极差,一张俊容毫无血色,他一只手抚在心口,周身的气息隐隐萦绕着冰雪的寒意。
但以两府的交情,她并不方便开口询问,只作恍然未觉,启唇道:“阿词原住在濯素园,与敝府多有往来,相处甚好,只后来不知何因,改了想法,前些日子去了苏州晴鹤书院任教,如今她有一个陪嫁丫头,还在杭州照管着她的铺子。”
想了想,蒋夫人补了一句:“阿词昨日来信,道在书院已安顿下来,甚是顺利,让我们不必记挂。”
她说完,萧珩深施一礼:“内子多蒙夫人照拂,临简感激不尽。”
蒋夫人侧身避过:“世子无需多礼,阿词温柔雅致,性子甚好,我们都将她视为了家人。”
萧珩眼神柔和:“夫人对内子的恩情,日后临简必有回报。”沉思片刻,萧珩徐声道:“我已在宁夏见过王爷,王爷诸事平安。”
有这一句话,蒋夫人便吃了定心丸,见萧珩已拿起斗笠,诚心诚意挽留道:“世子,天色这般晚了,还是在府里先歇下吧,客房都已备好。”
“况且,这个时辰便是赶到姑苏城,也是天明了。”
“多谢,在下想早些见到内子。”萧珩戴上面具,轻声谢绝。
他来去如风迅捷,连茶盏都未端起,蒋大人和夫人面面相觑,半晌,蒋夫人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紧张道:“世子是秘密来此?府中可泄露了风声?不行,我得敲打一番。”
蒋大人抿了口茶,镇静下来,便为自己的慌乱感到好笑,若是朝局,萧珩想必早已剑指京城,何必南下?虽瞧得出世子对其夫人甚为着紧,心里头倒是隐隐冒一个想法,但只浅浅掠过便觉不可能,萧珩岂是这样轻重不分的人,但他亦不解萧珩的举动,于是含糊道:“应是世子自家的要紧事罢。”
*
初冬深秋时节的灵岩山,在尚未露晓的天色下,仍是五彩斑斓,只这斑斓隔着朦胧晨雾,覆着薄薄霜色,便于十分丰韵中透出了岁月的隽永。
萧珩是平旦时分抵达姑苏城,彼时天色还漆黑一片,他随意敲开一家客栈的门,要了一间上房,便迫不及待地要水沐浴。
他想,阿词素日好洁,若是这般形容不整,风尘仆仆地去见她,她必然不喜。
在掌柜和小二的抱怨嘟囔还没出口之前,萧珩用一个雪白的银锭成功地让周遭安静。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阖眼至多两个时辰,让当他擦着湿淋淋的发从屏风后出来,对镜自照,仍不由大吃一惊,旋即苦笑连连。
铜镜中这个眼窝深陷,脸庞瘦削,也因此显得气质更加冷厉,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男子,还是曾经的自己吗?阿词见了,会不会害怕?
每离她更近一步,心跳得就快一分,是他过往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近乡情怯的感觉。
数十年往事历历如画卷,已经错过的时光无可后悔,然来者犹可追,他想,见了她,自己要把前生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一一说与她听,想让她知道,于情感之上,只此一生,只此一人,前世今生,自始至终,都是她,也只是她。
朝阳驱散晨雾,将斑驳树影投于白墙青瓦之上,朱红大门上“晴鹤书院”四个大字如行云流水,飘逸洒脱。
萧珩正要抬手叩门,忽听不远处的红枫林里,有少年男女清脆的笑声传来。
他如有所感,牵马朝枫林走去。
越近枫林,声音越是清晰:“前朝顾大师曾言: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余深以为然。是以,今日作画,不在书堂,而在自然之中。”
“请诸位先将技法从脑中暂且摒除,从整体构思,形象刻划,笔墨运用三个方面入手,去细细观察,待脑中有了章法,再落笔这一幅灵岩红枫图。”
“若觉得只以红枫入画未免单调,也可以赋以想象,加之他物。”这管温婉柔和的声音娓娓道来,是他朝思暮想,苦苦追寻,曾予他柔情体贴,曾予他冷静决别的那个人。
怔然中,步履走近,白衣一角映入眼帘。
漫天红枫,灼灼如霞,将天空都染成了琥珀色,她站在一树胭脂红之下,米白缎面交领衫裙,领口和袖口以红缎滚边,发上亦饰以红带,在一众青衫学子中尤为醒目。此刻正手执一枝火红枫叶,朝他看了过来。
这一瞬间,她眸间异彩连连,绽放如花笑容,掂起裙角疾步跑向他。
他在漫山漫野的绚烂里失了神。
因她久违的热情,萧珩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口腔,他忘却了周遭的一切,眼前只有这一人,他加快脚步朝她走过去。
便听她讶异中不乏欢喜道:“阿诩,你从何处牵来了这只白鹿?”
刹那天堂,倏忽深渊。
一颗心于飘飘浮浮中又沉沉坠落,萧珩忽觉这红枫如火,分外刺眼,他抬指一挡,连日来的夜不能寐,伤本就未愈便匆匆赶路,伤处剧痛与心中之恸同时袭来,令他脑中一窒,青年男子带笑的声音在他耳旁,仿佛在说着什么,他却只听到了“卿卿”二字,耳中嗡嗡,心潮翻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依稀仿佛,她似乎朝他看了过来,唤了一声,然他已再无知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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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出自《诗经》中的《国风·郑风·山有扶苏》。
2.“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出自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第一百零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