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也就是今天生意好些。”老板领着中年行商走到角落里的某张桌子前。
桌子边坐着一男两女,皆是相貌出众,俊俏得像是那画中的人儿。
行商登时觉得眼前一亮。
眼前这三个茶客打扮得很朴素,身穿素色的布衣,周身也没什么华丽的首饰,只佩戴了一两件银饰。
饶是如此,也遮掩不住这三人通身的贵气,他们只是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让中年行商脑海中冒出了四个字:人中龙凤。
他忽然想起从前听人说过这京中卧虎藏龙,没准不小心撞上一个人就是哪个侯府伯府的贵人。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毕竟又有哪个贵人会出现在这种官道边的茶棚里。
中年行商在唯一的空座位坐下了,老板笑容满面地给他奉上了一杯香喷喷、热腾腾的大麦茶。
中年行商吹了吹茶水,顺口问了一句:“老板,敢问这里距离京城还有多远?我瞧着这天像是快下雨了。”
他紧蹙着眉头,看着外头阴沉的天色。
他有马车,是不怕雨淋,但是下雨天,路上泥泞,赶路难免不便。
“不远了,就五里路了。”老板笑道。
中年行商不由一愣。
他看这里歇脚的茶客多,所以之前完全没想到这里距离京城竟然这么近了,心想:这京城的人果然讲究!
“今天不会下雨。”一个婉约柔和的女音忽然响起,语调温温柔柔,在这略显嘈杂的茶铺里犹如一缕春风拂过。
中年行商寻声望去,说话的是坐在他左手边的白衣少女。
那鹅蛋脸的少女相貌温婉,对着他浅浅一笑,又强调了一遍:“今明都不会下雨。”
“二妹妹,对不对?”
最后这句话她问的是她右手边的另一个白衣少女,少女的眼睛又黑又大,相貌清丽,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似有几分心神不宁。
中年行商也没放心上,只当小姑娘家家是随口一言,下一刻,旁边的老板唏嘘地叹道:“不会下雨就好,免得淋湿了……棺椁。”
棺椁?!中年行商眼皮子一跳,心里咯噔一下,陡然间就觉得这间茶铺里变得阴森森的。
他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就听茶铺里的茶客们三三两两地说着话,不时有“灵柩”、“纸钱”、“香烛”等等的词语飘来。
一阵秋风夹着零星几片金黄色的落叶吹进了茶铺里,刮在中年行商的身上。
他只觉得脖颈后的冷汗直冒,寒意沁入骨髓。
他……他……他不会是撞鬼了吧?!
中年行商再一次朝茶铺外望去,天空似乎又阴沉了几分,厚厚的云层堆砌在空中,沉重得仿佛会坠下来似的。
官道两边,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那里,男女老少皆而有之,形貌各异,却都翘首望着同一个方向。
这一幕看在中年行商的眼里,越发诡异了。
他的脖子像是生锈似的,慢慢地又一次朝茶铺里面转了过去,僵硬地扫视着里面的一众茶客。
目光对上了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二妹妹”。
少女看着比鹅蛋脸少女小了一两岁,漆黑的眼眸宛如一汪深潭,深不见底,黑得令人不敢逼视。
这双眼眸似乎不属于这个污浊的尘世。
中年行商心头一寒,眼睛甚至不敢眨一下,对方瞧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与身边那名俊美绝伦的白衣公子说着话。
“……”中年行商简直快跪下去了。
明明他生平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啊,怎么就撞鬼了呢!!
正当他纠结着是该下跪求饶,还是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看看是不是能蒙混过去时,就听茶铺外传来了一声激动的喊叫声:“来了,来了!”
路边的男男女女纷纷翘首以待,无数道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高低不一。
在这阴沉的天气中,整条官道都透出了一种莫名的凝重。
中年行商呆若木鸡,浑身仿佛冻僵似的动弹不得,只见周围的那些茶客争先恐后地走出了茶铺,七嘴八舌地说着:
“是顾侯爷的灵柩到了吧。”
“肯定是。”
“顾侯爷功在大景,如今总算可以魂归故里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
“顾侯爷?”中年行商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旁边正在收拾桌子的老板接口道:“客官还不知道吧,今天是顾大公子扶灵回京的日子。”
“当年顾侯爷蒙冤,尸骨不全,上个月顾大公子南下扬州找回了顾侯爷剩余的尸骨,打算重新收敛尸骨,再葬入顾氏祖坟。”
“外头的这些百姓都是来迎顾侯爷回京的!”
老板的语气中带着唏嘘,更难掩敬佩之意。
中年行商慢慢地眨了眨眼,终于彻底反应了过来,脱口道:“你说的难道是先定远侯顾策?”
老板也望着茶铺外面,幽幽道:“大景还有哪个顾侯爷!”
曾经,别人说起定远侯顾侯爷,第一个想到的是随太祖皇帝建立大景朝的第一代定远侯顾尧,而现在则是顾策。
以顾策对大景的功绩,足以超越其祖,却蒙冤九年。
中年行商连忙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我也出去迎一迎顾侯爷。”
他快步冲出茶铺,来到了官道边,挤在人群中朝南方望去。
官道的尽头,白影晃动,一道道白幡齐涌,宛如雪浪翻滚而来,渐行渐近。
“顾侯爷,魂兮归来!”
人群中,有个青年扯着嗓子、拖着长音高喊道,紧接着,其他人也喊了起来:“顾侯爷,魂兮归来!”
百姓们的喊声渐渐地重叠在一起,整齐划一,那洪亮悲恸的声音仿佛连天地都为之一震!
自四月的那场逼宫之后,先定远侯顾策的冤案就随着康王逼宫的事传遍了整个大景。
康王谋反被擒后,三司会审,判其斩立决,之后皇帝便下诏将当年顾策降敌的真相告之于众,百姓才知原来九年前顾策以少胜多,在距离台陵城十五里的上岭设伏,大败南越军,杀敌近两万。
当年顾策本可将南越大军打出大景的疆土,凯旋而归,可是康王为一己之私打开了台陵城城门,不仅使得满城百姓死于越军手中,还令顾策腹背受敌,壮烈牺牲。
事后,越国圣人为了安定民心,激励将士,隐瞒了越军在上岭的败绩,只对外宣称顾策开城门降敌,而先帝为了维护康王也就顺势而为。
真相传遍大景后,举国震惊。
顾策这一生只有短暂的三十几载,却战功显赫,惊才绝艳,足以名载史册。无论是十五年前,还是九年前,他都为大景守住了扬州这道国门,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以少胜多,大败越人。
要不是先帝一己之私,九年前,扬州不会败,大皇子也不至于被送去越国为质八年。
顾策为大景牺牲了性命,却背负了足足九年的冤屈,被世人所唾骂,实在是令人痛惜。
也正因为此,百姓们的心情十分复杂,对顾策既崇敬,又愧疚,更多的是惋惜:要是顾策还活着,大景就多一员足以震慑四方的神将。
“顾侯爷,魂兮归来!”
那声声喊叫中,一个身着霜白色衣袍、腰系麻绳的俊逸青年扛着一个白幡策马而来,距离尚远,众人看不清青年的眉目,只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冷厉而悲怆的气息。
他的身后是十几个同样身着白衣的男子护着一辆披白布的马车,马车上赫然放着一具棺椁。
任何人都能猜出来这棺椁必定是顾策的棺椁。
护送灵柩的车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两边欢迎顾策回京的队伍全都自发地跟到了车队的后方,这支队伍不断壮大中,白幡如云翻涌,纸钱似雨点般挥洒不断,整条官道上一片悲壮的白色……
突然,扛着白幡的顾渊勒住了缰绳,马儿停在了茶铺前。
紧跟着,顾渊身后运着棺椁的马车也停了下来;再之后,马车后方的扶灵队伍也一个接着一个地驻足……时间似乎静止。
两边夹道的百姓都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众人全都噤了声,没过多久,这原来喧闹的官道变得寂静无声。
身着白衣的两女一男不紧不慢地从官道边的人群中走出,直走到了扶灵队伍的最前方,拦住了顾渊一行人的去路。
路边的那些百姓皱了皱眉头,有人不快地喊了声:“喂……”
下一瞬,站在最前方那名大眼睛的白衣少女对着棺椁屈膝福了下去,两眼发红地说道:“女儿来迎爹爹回家了。”
顾燕飞右手边的顾云真也屈膝行了个福礼,另一边的楚翊则躬身作了一个长揖。
“侄女恭迎大伯父回家!”
“楚翊代父迎定远侯回京!”
马背上的顾渊也是两眼发红,面上难掩憔悴之色,他怔怔地看着顾燕飞,用沙哑的声音哽咽道:“妹妹,爹爹回来了!”
几个人的声音不算特别响亮,但在这种安静的环境中,周围好些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中年行商当然认得顾燕飞三人是刚刚与他拼桌的茶客,再一次目瞪口呆,一时哑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