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英国公从西北把她接走,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庾”这个姓氏,早已成了人人唾弃的对象,英国公给她安排的亲事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豫州一个普普通通的商户。
庾朝云也试着反抗过,可英国公说,如果她不嫁,就把她送进庵堂,青灯古佛地过此一生,她也只能嫁了,嫁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粗鄙商户当继室。
她这次会来京城也是随她的丈夫来给英国公请个安,后天他们就会离开京城返回豫州。
她想在离京前给儿子买几本启蒙的书籍,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偶遇了顾燕飞。
如今她与顾燕飞已经是云泥之别。
顾燕飞在云端,是堂堂一国之后,这大景朝最尊贵的女子,而她庾朝云只是地上任人践踏的泥。
庾朝云不由紧紧地攥紧了拳头,眼眸干涩到发疼。
下一瞬,就见顾燕飞身边的青篷马车里走下了一个六七岁的紫衣男童。
白皙的皮肤,轮廓清晰的鼻梁,形状优美的瑞凤眼,五官漂亮精致,小小的人儿举止投足间优雅自持,连下马车的姿势都像是尺子量出来的一样。
男童落地后,转身对着马车里面喊了声:“妹妹!”
一个穿着紫色袄裙的女童一手搭在男童的手上,踩着马凳慢慢悠悠地下了马车。
女童与男童一般高,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也唯有发型与衣裳的款式不同,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站在一起时,仿佛观音座下的两个童子,粉雕玉琢。
两个孩子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更多路人的目光。
“韫哥儿!”
“蓁姐儿!”
韦娇娘像一阵风似的从书铺对面的酒楼冲了出来,两眼放光地盯着双胞胎,眼里根本就看不见顾燕飞了。
韦娇娘的心都要化了,这对龙凤胎简直是集楚翊与顾燕飞的优点长的,钟灵毓秀,完美无缺。
“姨姨。”
两个孩子像模像样地给韦娇娘行了礼,又乖巧地对着顾燕飞一笑,像是在说,娘,我们是不是做得很好?
顾燕飞满意地一笑,微微颔首。
她与两个孩子事先说好的,他们出宫玩时,就不论君臣,对着长辈该怎么行礼就怎么行礼。
“乖!”韦娇娘弯腰摸了摸楚韫的发顶,又摸了摸楚蓁的发顶,笑得合不拢嘴。
这时,书铺的伙计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乐呵呵地招呼几人道:“两位夫人,小公子,小小姐,是要买书吗?里头请。”
“我们这铺子里的书可全了,三书四经、历史天文、地理水利、佛经道经、农学医书、曲谱杂书什么的,应有尽有。”
“……”
在伙计侃侃而谈的声音中,顾燕飞四人鱼贯进了书铺。
书铺的一楼,四五个书生正在挑书、看书,伙计怕书生们冲撞了女眷,忙道:“两位夫人可要上二楼,二楼人少。”
韦娇娘也觉得这个主意好,立刻附和道:“就去二楼吧。”
一行人走到楼梯前时,韦娇娘弯腰想去抱小楚蓁,热情地提议道:“蓁姐儿,姨姨抱你上去好不好?”
“姨姨,我自己走。”楚蓁乖巧地摇了摇头,抿了抿粉润似花瓣的小嘴,弯唇一笑。
玉雕似的小人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得人心尖一颤。
楚韫忙不迭说道:“姨姨,我和妹妹会自己走。”
两个孩子微笑地看着人时,要多乖巧又多乖巧,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韦娇娘感觉心头像是有个小人在尖叫,真恨不得左拥右抱地把两个孩子都抱住,心中叹道:这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啊!
她家大郎就是一个狗也嫌的熊孩子,每天飞天入地,精力旺盛极了,闹得她一个头两个大,只恨不得把他塞回自己的肚子去,再也不想生老二了。
“好好,你们自己走。”韦娇娘就让两个孩子自己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地上楼,又对着顾燕飞投了一个艳羡的眼神。
顾燕飞与韦娇娘跟在了龙凤胎的后面。
二楼很宽敞,除了一排排书架,还有几间小小的雅间,有人在雅间里看书,有人在抄书,有人喝茶歇脚。
龙凤胎乐呵呵地自己去淘书。
韦娇娘的目光时不时地往双胞胎身上瞟,眼神柔和极了,“燕飞,要不逛完书铺,我们再带他们去花鸟市场、马场玩玩吧?”
韦娇娘想的是,书铺有什么好玩的,枯燥又无聊。
“下回吧。”顾燕飞失笑,随手从书架里抽了一本《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翻了翻,“他们俩一进了书铺,哪里还肯出来,玩上一天也不成问题。”
“燕飞,你这两个孩子太乖了!”韦娇娘感慨道,“我家大郎就不行了,天天在族学里被先生打手心……我娘还说,大郎这一点像我!哼,我小时候哪有这么不听话。”
两人言笑晏晏地闲聊着,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躲在某个书架后的庾朝云耳中。
庾朝云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柔嫩的掌心,眼神晦暗不明。
刚刚顾燕飞他们上楼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就躲了起来,不想让顾燕飞与韦娇娘看到她。
她害怕从她们的脸上看到轻蔑、同情甚至嫌恶的表情。
她莫名地想起了那个被顾燕飞一脚踩烂的赤金嵌七宝蝴蝶项圈,如今的她就像是那个被踩烂的金项圈,就算曾经光鲜过,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庾朝云更为用力地掐着掌心,周身又冷又麻,一颗心像是浸泡在冰凉的泥潭中。
她再也不可能翻身了!
看着与楚翊有六七分相似的楚韫,再想起她三岁的幼子那副肥头大耳、愚钝不堪的样子,这个结论清晰而残忍地浮现在了庾朝云的心中。
龙生龙,凤生凤……蛇鼠的儿子也依然是蛇鼠。
一行热泪从她眼角倏然滑落,模糊了视野,庾朝云丰腴的身子颤抖不已,就听小姑娘软糯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娘亲。”
她以手指抹去泪水,从书架后悄悄探出半边面庞,看到小小的楚蓁双手捧着一本旧书朝顾燕飞走了过去,笑靥如花。
楚韫如影随形地跟在双胞胎妹妹的身后,仿佛她最忠实的守护者。
“娘亲,我找到了一本很有趣的旧书。”小楚蓁把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册递给了顾燕飞,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亮晶晶的。
“娘亲快看,这书很有趣。”
六岁的小姑娘正处于一个什么都喜欢和娘亲分享的年纪,看到什么好看的,有趣的,讨厌的,全都要告诉她的娘亲。
这一幕看得韦娇娘是又羡又妒,她家的熊孩子现在动不动挂在嘴上的那句就是“娘不懂”。
韦娇娘忍不住想道:也许再给她家大郎添个妹妹也不错,那么她就有贴心小棉袄了。
韦娇娘笑呵呵地凑过去与小丫头搭话:“蓁姐儿,姨姨也可以看看吗?”
楚蓁露出赧然的笑容,点点头。
她小小的指头在打开的书页上点动着,兴致勃勃地说:“娘亲,姨姨,这书上写的酿酒的法子很有趣,说是可以酿出最纯最烈的酒,娘亲,我们可以回去试试吗?”
顾燕飞笑眯眯地点点头。
楚蓁不仅喜欢看书,尤其喜欢那些机巧之术,小小年纪已经把《天工开物》翻来覆去地读过很多遍,还亲手做过木牛流马、袖箭、连弩等等。
顾燕飞与楚翊一向纵容一双儿女,除了必要的功课外,其它方面都是由着他们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太上皇楚祈就更不用说了,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孙子孙女。
“娘亲,这书上还写着制糖的法子……”楚蓁乐滋滋地又翻了一页。
顾燕飞起初不太在意这本书,可当她看清书上的字迹时,心咯噔一下。
很眼熟的字迹。
她曾经看过很多遍的字迹。
顾燕飞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表情有些复杂地说道:“这本书是不是叫《庭芝日记》?”
楚蓁惊讶地眨了眨眼,脱口道:“娘亲,您怎么知道的?”
顾燕飞慢慢地将这本书册合上,那蓝色的书皮破旧不堪,上面果然写着《庭芝日记》这四个字,只是因为书册年代久远,书名略有破损。
这本书居然“又”出现了,还是以这种方式!
上辈子,她是在及笄后偶然淘到了这本《庭芝日记》,但不是在这家书铺。
当时的她看不懂《庭芝日记》上写的东西,直到大哥顾渊伤了腿,不良于行,连太医都说顾渊的腿没救了,可她不死心,试着去各家书铺买各种医书、药书、杂书。
她在这本《庭芝日记》上偶然发现了酿酒、制糖的法子,觉得也许可以用制糖的秘方来谋生,她想着只要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她就可以带着大哥彻底脱离侯府。
上辈子的她太孤独了,也太容易轻信别人,她自以为庾朝云是她唯一的朋友,可以信任,然而,庾朝云背弃了她,偷走了《庭芝日记》。
庾朝云还把制糖的法子给了英国公夫人,英国公夫人便在京中一连开了好几家铺子开始大量地贩卖白糖、棉花糖,这两种糖风靡了整个大景。英国公夫人赚得盆满钵满,却断了顾燕飞唯一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