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奴婢已经令人去宣过上清真人了,”掌事宫女忐忑地说道,“可是,说是真人的手断了。”
手断了?!皇帝蹙眉凝眸,这也太突然了。
大太监赵让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补了一句:“上清真人是庾家举荐的高人。”
寝殿内,一时静寂下来。
只有榻上安乐低低的、痛苦的呻吟声,以及炭盆中炭火燃烧的噼啪之声。
“……”皇帝眉头紧皱,神色凝重,思绪回到了五年前。
那个夏天,安乐忽然重病,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把太医院的太医、京城乃至周边有名的大夫、道士、医婆们都找来给安乐看过了。
可都是徒劳,安乐每况愈下,越病越重,最后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不过短短十日就性命垂危。
那段日子,他日夜守在女儿身边,几乎以为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直到庾家推荐了无量观的上清真人。
上清真人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道医双绝,施展神通把安乐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
此后,安乐就不良于行,这些年身子一直病病歪歪的,时不时就会来一场风寒、头疼什么的,这些只算小病小痛,有时候病重时,常常缠绵病榻一两个月,而太医们连病症都辨不清楚,对此束手无策,每一次都是上清真人来东宫为她续命。
他知道,就是为了他的一双儿女,他也得坐上这把龙椅。
他一旦被废,他的儿子怕是要一辈子待在南越,再也别想回国,他的女儿也同样会被薄待……
周围一片宁寂。
越是安静,安乐虚弱的呻吟声就越是明显,似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皇帝的心脏收紧。
“庾家……”皇帝低低地冷哼了一声,因为年岁而微微下垂的眼皮勾出一抹冷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很明显了,庾家,或者说,那些世家是想用大公主来拿捏他这个皇帝。
皇帝右手成拳,在膝头反复敲打了好几下,似乎在宣泄着什么。
这时,榻上抽出不已的安乐胸膛急促地起伏起来,呼吸也变得更浓重了,两边的面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掌事宫女试了试安乐的额温,惊慌地说道:“皇上,殿下烧得更厉害了。”
“安乐!”皇帝急得脸色发白,拔高声音喊道,“太医令,快给安乐看看。”
寝殿内,好一阵兵荒马乱。
几个跪地的太医连忙起身,朝床榻这边围来。
皇帝则从榻边起身,想让开,可他起得太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脚下也有些不稳,差点跌到,幸好赵让及时扶住了他。
皇帝的脸色更苍白了,心慌意乱之下,额头一阵阵抽痛,忙道:“宣……”
他停顿了一下,又果断地改口道:“宣英国公。”
皇帝苍老的眼眸中闪着坚毅的光芒,单薄的身体挺得笔直,又隐隐透着几分疲惫与无力。
他是绝对不会向世家低头的,一旦他低了头,就会坏了儿子好不容易才布下的这个局面。
“是,皇上。”大太监赵让连忙应声,有些担忧地看着皇帝。
皇帝的龙体本来就弱,这要是大公主真的有个万一,那对皇帝的打击绝对是致命的。
赵让没敢耽搁,匆匆退出去传话。
不一会儿,还未出宫门就被内侍叫回的英国公方怀睿一脸懵地匆匆而来,又满头大汗地匆匆离开。
皇城的上方慢慢地凝聚起了一层厚厚的阴云,透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气息。
半个多时辰后,上清真人坐着英国公府的马车进了宫。
“贫道参见皇上。”
上清真人不卑不亢地对着皇帝行了道家的揖礼,一身宽大的青色道袍衬得他身形枯瘦如柴,手执一柄簇新的白色拂尘。
这是上清?!皇帝吓了一跳,猛地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瞪着眼前的道人。
上清真人虽然没有折了手,但是整个人像是被吸走了精气似的,形容枯槁,曾经乌黑的头发间夹了一半银丝,眼眶和面颊深深地凹陷了进去,瘦得皮包骨头,不,应该说,他看起来就是一具活着的干尸一样,再不复从前的仙风道骨。
皇帝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上清真人,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怀疑对方是不是从棺材里爬出来。
皇帝朝旁边的方怀睿瞟了一眼,方怀睿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意思是,这确实就是上清真人。
方怀睿知道后面没他的事了,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上清,你过去看看大公主。”皇帝揉了揉眉心,额角与太阳穴头还在一阵阵的抽痛。
上清真人又施了一礼,绕过一道屏风,飘然地朝安乐的床榻走去,步履间,衣袂飘起。
从背后看,周身又有了此前那种超然的气度。
两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按着安乐的四肢,就怕她是伤到了自己。
太医们刚给安乐用过了针,也给她额头冷敷了一番,可依然不见丝毫的好转,甚至于她口鼻间开始渗血,眼皮下的眼珠子颤动不已。
皇帝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更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似的,只恨不得自己能替女儿受罪。
赵让在一旁安抚宽慰着皇帝:“皇上,真人道法高深,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大公主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转危为安。”
上清真人背对着皇帝,看着榻上的安乐,银白的拂尘甩了好几下,一会儿掐算,一会儿念念有词……
在场的宫人们都是屏息以待,不敢出声打扰。
片刻后,上清真人从袖袋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递给了旁边的掌事宫女,道:“先喂大公主殿下服下这颗丹药。”
掌事宫女接过小瓷瓶,打开盖子后看了看。
瓶中赫然是一颗小指头大小的红色丹药,与从前安乐服用过的一般无二。
禀明了皇帝后,掌事宫女与另一个宫女合力,一人扶起安乐,一人将那颗丹药塞入安乐口中。
她们都是日常在安乐身边贴身照顾的人,动作十分利索。
“咕噜”一声。
丹药就顺着咽喉滑入安乐体内。
掌事宫女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昏迷的安乐……
少顷,掌事宫女激动地喊了起来:“殿下不抽搐了……烧也开始退了!”
第197章
皇帝急忙过去查看安乐的情况,亲自用掌心试了试女儿的额温,只觉触手温润,热度果然下来了不少。
掌事宫女拿了一方沾了清水的帕子,给安乐擦拭了面庞、脖颈、双手。
安乐才十岁,只是个孩子,手腕细细,柔弱易折。
她从头到尾都闭着眼,苍白的小嘴轻抿着,一动不动,但呼吸明显变得平稳了不少,也不再呓语了。
太好了!皇帝松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对自己说,女儿一定能渡过这一劫的,就像从前的许许多多次一样。
皇帝转头去看上清真人,急切地问道:“上清,大公主何时能醒?”
上清真人早在宫女给安乐服药时,就移步到了东侧的窗边。
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沉,窗外浓密的树影投在上清真人皮包骨头的半边脸上,衬得他凹陷的眼窝更幽深。
静止不动时,气质略有几分阴翳。
“皇上。”上清真人再次对着皇帝行了一礼,依然是一派闲云野鹤的气度,仿佛他面对的人不是天子,而是一个普通人,“这丹药治标不治本。”
皇帝面色又是一变,心口微微一紧。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安乐虚弱的睡脸,再问道:“那如何才能根治?”
上清真人轻轻地甩了下拂尘,嗓音中无喜无悲,超然于世俗的七情六欲之外,语调平平地说道:
“贫道方才给大公主殿下算过一卦,殿下命犯墓煞,主夭折灾亡之命,易少年夭折,是短寿之相。若遇天乙贵人相助,方可逢凶化吉。”
“想要为殿下续命,唯有改命之法方可行。”
说话间,上清真人的视线掠过青纱帐中的女童,隐隐流淌着一种危险的情绪,一闪而逝。
周围的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即便不懂道术的人也可以猜出,但凡涉及“改命”之术肯定不是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成的,否则岂不是人人都能长命百岁!
大太监赵让十分机敏地把在场的几个太医以及宫女们全都遣退到了外间。
不过眨眼的功夫,这间弥漫着药味、熏香味以及血腥味的寝殿内就只剩下四个人。
上清真人又转过头看向了皇帝,干瘦的脖子上皱纹密布,根根青筋暴起,仿佛皮肤下藏着什么狰狞的异物。
“想要救大公主的性命,就必须寻与大公主同龄的童男、童女各一百,取其心头血,炼成一颗心丹,再喂大公主服下……”
他如暗夜无边的目光定定地直视着皇帝,声音低缓,透着一种莫名的凉意。
明明周围的窗户关得死死的,可寝殿内却莫名地刮了一股凉凉的阴风。
“放肆!”皇帝的瞳孔猛然收缩,不由变了脸色,厉声打断了上清真人,“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这岂不是要用两百条人命换一条命!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上清真人会提出如此阴毒的办法分明毫无慈悲之心,简直就是个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