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罕见地露出怒容,周身释放出一股天子之威。
一旁的赵让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此法简直闻所未闻。
面对雷霆震怒的皇帝,上清真人无惧无惊,像一颗百年老松般站立着,神情依然那么平静,带着几分荣辱不惊的味道。
“皇上,贫道也是为了救大公主的性命才斗胆所言。”上清真人摇头又叹气,一派悲悯地徐徐道来,“这逆天改命之法有违天道,贫道为此也是要耗损多年修为的。”
他轻轻地甩了下拂尘,那银白的拂尘就像他鬓角夹杂的那几缕银丝。
上清真人略微转过身,又朝榻上了安乐走近了两步:“想来皇上已经知道大公主时日无多,而贫道刚刚的那颗九玄丹也只能让大公主再多撑三天。”
背对着皇帝时,他眼底闪过一抹极致的贪婪,攥着拂尘手柄的手也抓得更紧了。
“你说什么?!”皇帝如遭雷击,怒意僵在脸上,一颗心急坠直下,瞬间跌落万丈深渊。
安乐只能再活三天了?!
皇帝脚下一软,几乎是跌坐在榻边,呼吸粗重,整个人像是垮了一样。
上清真人叹息道:“这些年来,大公主凤体亏空得厉害,如同被白蚁渐渐蛀空的树干一般,这次病来如山倒,体内已经垮了,就算再服第二颗九玄丹也对她的病情毫无用处。”
“唯有心丹可以救大公主殿下。”
“时间不多,还请皇上早做打算!”
上清真人躬身又对着皇帝长长地揖了一礼,
几乎话落的同时,就听床榻方向传来了安乐有气无力的声音:“父皇……”
女孩的话尾轻飘飘的,那么虚弱,那么缥缈,似乎风一吹,就会散一样。
榻上的安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纤长的眼睫扑扇扑扇,眼神还有几分恍惚,找不到焦点。
皇帝一把握住了女儿的手,急切地说道:“安乐,父皇在这里。”
他完全忘了上清真人,通红干涩的眼里只是剩下了女儿。
“……不可以的。”小姑娘缓缓地摇摇头,额头冷汗涔涔,衬得她的小脸愈发苍白,下巴尖尖。
羸弱的小姑娘就像是枝头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苞,那么娇嫩,那么脆弱,还未绽放,就已经摇摇欲坠,似乎只要一阵狂风刮过,花苞便会从枝头掉落。
她依然很虚弱,连说话都相当吃力,艰难地说着:“父皇是明君,不可以的。”
“我会乖乖的……我……不难受……”
小姑娘的眼里闪着光,柔软的声音字字句句印入皇帝心中。
皇帝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安乐盯着他慈爱悲伤的眼眸,露出一个虚软的笑容,眉眼微微弯了起来。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放在床头的一盏小巧的兔子灯。
兔子灯不过袖炉大小,以白纸糊成,两点红宝石般的眼睛正对着安乐。
这是皇兄陪她一块儿做的,皇兄说,等元宵节出宫看灯时,他们偷偷甩掉父皇,去找燕飞姐姐玩。
她想把兔子灯给燕飞姐姐的。
但是,她可能做不到了。
“安乐。”皇帝更为用力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忍着哽咽,神色悲凄。
一行清泪自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第198章
安乐太疲倦,也太衰弱了,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就疲累地闭上了眼。
眼皮一合上,她就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皇帝仔细地给女儿掖了掖被角,盯着女儿的睡颜片刻,才起了身,绕过外面的屏风出去了。
皇帝去了东配殿,上清真人则被请去了西配殿小坐。
大太监赵让一直如影随形地陪在皇帝身边。
皇帝一个人在东配殿里静静地坐了许久,许久……
殿内,一阵漫长的沉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时间静静流逝,外面的天色渐渐阴沉,连带殿内暗了不少,在皇帝明黄色的龙袍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皇帝呆愣地僵坐着,那张苍老清瘦的侧脸难掩艰涩。
他想起了安乐出时那么小小的一团;
想起安乐蹒跚学步的样子;
想起八年前楚翊离京,安乐哭得稀里哗啦;
想起五年前安乐忽然病重;
想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幽幽的叹息声响起,在这寂静的殿堂内分外寥寂。
皇帝艰难地说道:“朕的安乐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过去这五年,安乐一直缠绵病榻,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但即便是这样,皇帝也知足了。
对他来说,安乐能活着就是万幸。
他曾跟凤阳说,他们皇家有能力养一个病孩子,就算日后挑不到合适的驸马,皇家也可以将公主金尊玉贵地养一辈子,不会让她遭受一点委屈。
有他和儿子在一天,总能护女儿一辈子的。
皇帝垂下了眸子,疲惫地扶着额头,低低地又道:“不能伤了这福气。”
他的声音更沙哑了,压抑着心口汹涌的情绪。
“……”大太监赵让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也快哭出来了。
皇帝握了握拳,道:“去把上清叫来。”
赵让连忙领命退了出去。
不多时,上清真人进来了,随意地甩了下那银白的拂尘,薄薄的嘴角露出了一点点笑。
窗外摇晃的树影映在他的瞳孔中,让他的眼眸看着飘忽不定,眸底阴冷如深渊。
又有一阵阴风吹起,似乎连殿内的气温都急转直下。
外面天空中的阴云又堆砌得更浓郁了,层层叠叠,似乎随时要坠下来似的。
这风足足吹了大半天,直到了黄昏也没停。
顾燕飞已经窝在屋子里一整天都没出过门了,忙着修她的罗盘。
罗盘原来的指针前些天在天音阁断了,顾燕飞花了两天跑了京城不少铺子,又重新寻了另一种磁石。
她今天要做的就是把将新买的磁石一点点地磨成指针的形状。
这活单调无趣得很,猫蹲在一旁一眨不眨地盯了一会儿,就觉得厌烦了。
“喵喵……”
“喵喵喵……”
“喵喵喵喵……”
无聊的猫绕着她不停打转,一会儿想使唤她陪它玩,一会儿说她们出去逛逛,可是顾燕飞充耳不闻,不为所动。
最后,猫累了,就蜷在她旁边的猫窝里睡着了。
不知不觉中,时间流逝,到了黄昏的逢魔时刻,天空变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深灰色。
卷碧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絮絮叨叨地说道:“姑娘,您该休息一会儿了。”
“梧桐从天水酒楼买了一些他们家的拿手好菜,说是大少爷今天离京前吩咐他去给姑娘买的。”
“再过几天就是元宵了,大少爷还赶得回来吗?”
食盒打开后,一股诱人的食物香味随之飘出。
顾燕飞是真饿了,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她终于磨好了指针,仔细地端详着,满意地笑了,道:“大概三五日吧。”
顾渊伴驾,随楚翊去了皇陵。
他走之前特意与顾燕飞约好了,元宵前一定赶回来,陪她去看元宵花灯。
“太好了!”卷碧笑嘻嘻地说道,一边点燃了旁边的蜡烛。
“呲。”
当烛火被点燃时,顾燕飞的心头忽然就浮起一种像是被什么压抑住的感觉,心口沉甸甸的。
顾燕飞放下了手上的事,抬眼朝窗外的天空望去,半眯眼盯着天空中如群山连绵般的阴云。
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千山万水,又似穿过了银河万里。
顾燕飞非常明白这种压抑感是什么。
是天道。
天道偏爱顾云嫆这个气运之女,事事为她着想,她缺什么,天道就给她什么,祖母、父亲、兄长、长姐,乃至爱慕者,天道恨不得给顾云嫆安排一条一帆风顺的康庄大道。
康王是顾云嫆的天赐良缘,而世家就是为这对有情人保驾护航最大的神兵利器。
有了世家的帮扶,康王和顾云嫆才能问鼎天下。
天道厚待气运之女,特意为这对有情人扫清了各种障碍:
上一世,没有她的插手,卫国公应当已经死了。
没有了卫国公,朝中的这些勋贵群龙无首,陷入了内耗的困境,连英国公府也因为方明风倒向了康王。
而楚翊也因在丹阳城被烧伤,还没有现于朝前。
皇帝孤立无援,既没有勋贵的支持,也没法把那些散沙似的寒门清流聚集在一起,以致被世家步步压制,寸步难行。
但是这一世,很多事都不同了……
天道又岂会看着祂心爱之人受委屈!
顾燕飞一手慵懒地托着下巴,喃喃自语道:“师尊说过,若天不公,那就捅破这个天!”
她的声音很轻,旁边的卷碧甚至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下意识地朝她看去。
沐浴在烛光中的少女一双漆黑的瞳孔异常的明亮,异常的坚定,异常的自信……也异常的霸气,就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的她的步伐。
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逼视的傲然自信。
顾燕飞随意地以一根手指拨了下刚修好的罗盘指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