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来,几个内侍立刻在水阁中间摆好了一张茶几与两把太师椅,又在椅子上放了大红迎枕作为靠垫。
皇帝与那老妇分别隔着茶几一左一右地坐下了。
见那老妇竟然有资格与皇帝并排而坐,众人心下更惊,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感觉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太祖长女,凤阳大长公主。
水阁内,安静无声。
宫人们立刻给皇帝与凤阳上茶,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赵让从宫人手里接过茶,亲自给皇帝端茶。
“皇上,小心茶水烫。”
赵让一边说,一边将五彩茶盅端到了茶几上,同时,不动声色地以食指指向了水阁西侧。
皇帝端起茶盅,顺着赵让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目光准确地投诸在一个身穿雪青色衣裙的清丽少女。
少女眼澄似水,唇如朱染,肤光胜雪,一张精致的容颜宛如名家笔下的杰作,可谓眉目如画,清丽无俦。
对于顾燕飞,皇帝第一眼的印象,就是美。
不仅美貌,而且气度清华,明艳却又不失秀雅,清逸却又不失慧黠。
是她,定是她了!
虽说少女的身边还有好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闺秀,但皇帝还是只凭一眼就确信了,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一定就是儿子的心上人。
皇帝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眉目柔和,心情极好。
他猜到儿子有心上人了,可问了几次,儿子都不肯说,直把他急得抓耳挠腮,连晚上做梦都会梦到儿子领着个面容模糊的姑娘来见他。
刚刚一听说儿子的心仪人在宫里,他就按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先把儿子给打发了,赶紧跑来这里看人。
这一瞬,梦里那个面容模糊的姑娘与眼前这个清丽无俦的少女重合在了一起!
皇帝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喜欢。
儿子的眼光果然不错,这一点像自己!
顾燕飞自然注意到了皇帝打量的目光,抬眼朝皇帝的方向看去,嫣然一笑。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地相接。
皇帝看顾燕飞的第三眼,注意到了她的眼神。
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却有着一双睿智的眼眸,明亮得似乎能看穿人的灵魂,那眼神宛如浩瀚大海,又似乎布满璀璨繁星的夏夜夜空,广袤无垠。
皇帝微微一怔,他还记得太祖皇帝曾跟他说过一句话:“见过星辰大海的人,又怎会甘于点点荧光”,这个小丫头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见过星辰大海的人。
有趣。
皇帝优雅地捋了捋胡须,忽然看着顾燕飞的眼睛问道:“小姑娘,你觉得刚刚这一曲如何?”
皇帝眼里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欢喜中藏着一丝慈爱。
这小丫头看自己的眼神中有敬,但无畏,就仿佛他与常人并无差别。
“娇娘出的题是战争。”顾燕飞一弯唇,颊畔微现梨涡,正色道,“战争不该是儿女情长的《伤别离》。”
她评的不是庾朝云的琴艺,而是指对方这一曲不够切题。
说话间,顾燕飞目光在皇帝的眉心转了转,双眸分外幽深,灵气逼人。
真是大言不惭!庾朝云以及她身边的几个姑娘家皆是不悦地蹙眉,看向顾燕飞的眸光仿佛带了刺。
大太监赵让附耳对着皇帝低声说了一句,皇帝双眉一挑,拈须又问顾燕飞:“丫头,你们这是在斗琴?”
才说到第二句,皇帝对顾燕飞的称呼就从“小姑娘”变成了“丫头”,透着几分莫名的亲昵。
两鬓斑白的凤阳敏锐地听了出来,放下茶盅也朝顾燕飞看去,双眸精光四射,身姿挺拔如松,没有半点龙钟老态,凤威犹在。
“回皇上,确是在斗琴。”顾燕飞落落大方地起了身,应道。
庾朝云也从琴案后起了身,屈膝帝福了福,纤纤玉指捏紧了袖口,恭敬地说道:“皇上,臣女想问顾姑娘觉得战争该当是如何?”
顿了一下,庾朝云意味深长地问道:“莫不是《西渡录》?”
《西渡录》是一出戏,讲的是一段前朝往事。
百年前,西戎大军挥军东去,前朝大军节节败退,当时在位的晖宗皇帝向西戎人投降乞怜,却被西戎人所俘虏,最后还被流放到了西戎的四国城,短短几年内就受辱而死。
庾朝云故意对着顾燕飞提起《西渡录》,自然是在暗指顾策当年投敌的事。
空气中隐约闪现针锋相对的火星。
岂有此理!韦娇娘霍地站起身来,想说什么,却被顾燕飞按住了手。
顾燕飞看着庾朝云的眼神又清又冷,微一转身,向着皇帝与凤阳道:“战争自然不是《伤别离》”
“战争应当是《踏青霄》!”
顾燕飞对着皇帝福了福,信步走到了琴案前,与琴案另一边的庾朝云四目相对,似笑非笑地勾唇道:“庾姑娘,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战争。”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顾燕飞随手一拨琴弦。
“铮”的一声琴音响起,清清冷冷,仿佛来自那遥不可知的虚无之处。
第172章
这琴不错!
顾燕飞拿过琴案上的那把琴,端于手上,这是一把黑漆桐木琴,金徽玉轸,通身发小蛇腹断纹,七根丝线闪烁着霜雪般的冷光。
“铮!”
顾燕飞又随手抚了一下琴弦,随意地席地而坐,把琴置于盘起的双腿上。
本来她们这边是由韦娇娘上场斗琴的,所以顾燕飞毫无准备。
她试了试音,一段空灵明净的琴声自她指下流出,如御剑飞行,飞腾虚空,置身于云霄之上。
那种熟悉的手感瞬间回来了。
上一世的她根本不会弹琴。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君子六艺什么的,她通通不会。
即便她被接回京城后,拼命地去学,进度也不如意,她已经错过了启蒙的最佳年纪,而且她也不可能在几个月内学会别人学了十几年的东西,反而囫囵吞枣。
她的琴棋书画都是转世曜灵界后,师尊手把手教她的。
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顾燕飞的眸中流光溢彩,闪现怀念的情绪。
他们修士是与天争。
万事以修行为重,修士不会像凡人那样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学些没用的东西。
虽然师尊教了她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她真正付出精力的钻研学习的还是那些保命的手段。
这琴也是。
她是医修,不主杀伐,所以师尊才特意教了她这首《踏青霄》。
师尊说,这一曲是让她保命用的,让她好好学。
她学得很快,却始终不能领悟最精髓的第二段,哪怕她反反复复地将这首曲子练习过无数遍,连她的手指也完全记熟了曲调。
师尊说,那是因为她缺乏历练。
琴曲的第一段曲调舒缓清新,琴声轻轻地拨动着众人的心弦,让人感觉似有一阵莲花般的芬芳气息扑面而来。
顾燕飞此刻的神情也与这清澈美好的琴音一般恬静温馨,宛如一尊美好温润的玉雕像。
皇帝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琴音,面露赞赏之色。
他还从来不曾听过这首曲子,让人听了就觉得心境平和,仿如置身于世外桃源般。
嗯,小姑娘的琴艺不错。他颇有几分爱屋及乌地想着,手指随着琴声的节奏在膝头轻轻地叩动着。
与皇帝隔着茶几的凤阳却是漫不经心,自顾自地喝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耳边响起之前顾燕飞的那番话:“战争不该是儿女情长的《伤别离》。”
“战争应当是《踏青霄》。”
凤阳淡漠地勾出一抹冷笑,唇角的皱纹愈发深刻,透出几分高傲与桀骜。
这就是战争?
这调子犹如翱翔苍穹,带着几分笑瞰天下的恣意。
果然是小孩子扮家家,以为战争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凤阳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就听琴音骤然一凛,仿佛有一颗小小的石子被人随意地丢入了湖面,又似有一支羽箭骤然划开了暗夜清冷的空气。
那婉转的琴声逐步转为高亢激昂。
“……”凤阳的眉梢微微一挑,放下了茶杯,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一把鞘中之剑被拔出了一寸,露出了几分寒光。
顾燕飞的表情没有变,依然是那副浅笑盈盈的样子,可此刻再看她,却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
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琴曲中。
这一曲如师尊所言,在危机关头救了她一命。
记得那一年,她带着师门中的一众小师弟、小师妹们去某个秘境,一个小师妹机缘好,得了一株罕见的金叶通灵草,遭人觊觎,意图杀人夺宝。
他们天问宗是医修门派,战力本弱,几个小师弟、小师妹也只是刚刚入门,不过区区练气期修为而已,她虽是金丹期,可对方却是两个金丹。
凭她一人之力想要护住师弟妹们很难。
后来,她借了小师妹的琴,孤注一掷地弹奏了这一曲《踏青霄》,直到亲临战场,面对生死危机,她才真正领悟了此曲的第二段,杀伐之音。
第一段是“礼”,第二段是“兵”。
先礼后兵。
敌人既然不肯退一步海阔天空,那她就打到对方俯首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