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巫话音里的提醒,她明白,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其他人无权指手划脚,对虞羍,她或许越界了。
虞羡带着满脑子的浆糊,扛着一袋轻飘飘的草药,正打算闪人,大巫忽然来了新客,还是她新任师长,她忘年交的女儿。
虞飚是来取火化油的,她的阿姆,虞烜,一个坚韧豁达、温柔强大的部落女战士,在初雪照亮的夜晚,悄然回归造物主的怀抱了。
这天,虞羡参加了一场葬礼,她人生第一场部落人葬礼,火葬礼。
很多时候,部落上了年纪的族老,照顾过她的族老,与她相熟的族老,就是突然不见了。
等到她发现问起,大家脸上就会浮现出追忆的微笑,语气带着欣羡和赞叹,回答,啊,她啊,她回到造物主的怀抱去了。
事实上,由母系主导的基因筛选,一代代强化下来,部落罹患疾病的人很少,女战士若不是受伤战损,普遍都是无疾而终。
部落人觉得,无疾而终,是一件值得开心、值得羡慕的事情。生命在母亲的痛苦中出生,在欢乐的尽头没有痛苦的离开,多棒啊。
一个人生,需要三个人参与,阿姆、阿爸和她自己;死,却只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的私事。
哇哇大哭着来,是生为人的身不由己,悄无声息含笑去,是生为人的自主选择。
原始星球的部落人喜欢不拖泥带水的离开,喜欢独自和生命做最后的告别。就像神秘的猫科动物,在死亡到来前,静静的,悄悄的,离开。
在生命的尽头,想通了的虞烜,对女儿说道,“时候到了,我带着我的欢乐与仇恨离开,你带着你的欢乐与希望,往前走,不要停。时候到了,我们终会在造物主的怀抱里,重新相聚。”
在寒风呼号、大雪飘飞的山顶,被亡者指名得到允许的虞羡,最后一次,见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导师与挚友。
含笑死去的部落女战士,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战士的草裙,躺在齐齐整整的木头堆上,空洞的眼窝与虬结的肉疤,瘦削如柴的身体,如同风干肉一样猩红的骨架,凛凛堂堂,带着似轻蔑又似骄傲的微笑,直面惨淡阴沉、不见一丝阳光的天空。
虞羡擎着火把,看着虞飚将透明的金黄色油脂,泼洒遍亡者全身,看着带着草木芳香的油脂,飞快渗入干燥粗壮的木头里。
虞飚将油罐的油脂泼得涓滴不剩,最后看了一眼阿姆,仿佛要将她的面容刻进心里,这才接过虞羡手中的火把,点燃柴堆。
橘赤色的火焰瞬间冲天而起,在数十米的高空,变成美丽澄澈的冰蓝色,空气中满是奇异的植物芬芳。
这令人迷醉的香气,似曾相识,虞羡顿时想起福蛋节上的祭祀礼,但又明显不同,它更复杂,更浓烈,也更丰富,彻底掩盖了人体烧焦的味道,将死亡变成了一幅充满迷幻气息的美丽景象。
美丽到奇异的大火,燃烧了大约两三个小时,烧掉了三四百斤木柴,大雪也停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天空干净,剔透,晶莹,澄澈,美丽。
虞羡抱着陶罐,看着虞飚收敛未烧化的骨骸,惊讶的发现,这些骸骨,已经有了与祭祀台骨珠相似的色泽,玉白莹润,美丽非凡。
虞飚看了虞羡一眼,神色平静的捧起剩余的骨灰与木头燃烧的灰烬,撒向云雾缥缈、深不见底的山谷,肯定了少女心中的猜测,“阿姆想看看你们的未来,想看到她想看到的未来。”
英勇无畏又聪明多智的虞烜,是为了部落而努力战斗至生命最后一刻的战士,当然有资格埋骨祭祀台。
虞羡仿佛又听到那句,“那你们要努力,继续强大,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有一天,能够撑起单性繁殖的世界。”
她不禁感到汗颜乃至羞愧,她自科技昌明的地球穿越而来,从未想过一个只有女性存在的世界,而她生在原始星球的土著导师与挚友,只凭借一只单雌繁殖的蚜子的存在,就敢设想这样一个仿若大同世界的新世界。
不受限制的女性,原始的想象力与洞察力,原来可以如此强大。
她以为,她经历了二十八年的洗脑,缺少的只是野性的本能,野性的力量,却原来,她最缺的,是野性的想象力。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少年十八岁,出发
当极东之地的高原盐湖努力将长大的雏鸟冰结在浅滩, 成年火鸟正成群结队,纤细的长腿并成一线,如同一朵朵快活的火焰, 飞过白浪翻滚的大河, 掠过正在扬帆的大船,冲入高耸的云端。
即将十八岁的虞鸽,死死抱着便宜舅舅,两眼泪汪汪,哀嚎,“阿弟!阿兄!阿舅!跟我一起走!没有你, 我肯定活不过三天!”
众目睽睽之下,曾乙槚极力绷住自己, 使劲扒下从不知脸皮为何物的便宜甥甥, 一声不吭, 把人往跳板上推。
虞鸽反手抓住他手, 也用力往船上拉,一脸恳切,“相信我, 你才是我的天,我的地, 没有你, 我会天崩地裂。”
曾乙槚眼睛直跳,忍无可忍, 一脚踹过去,送粘了他两年的黏糊虫一个‘屁股向上, 平沙落鸽’, 转身就走, 他就不该来送人。
人来人往的小渡口,虞羍对两个队友间的闹剧视而不见,目不斜视拎着虞岱的行李,走上甲板。
身高一七五、成年后又蹿了一把的虞岱,踩着两米高跷上了大船,喜滋滋,“我要踩着这个去参加双月节,定能让人一眼看到。”
同样前来送行的的虞羡,脸上不禁绽开笑容,接口,“你还可以撑杆跳,想跳到谁面前,就跳到谁面前。”
虞岱抬手拍了下额头,语气快活的回道:“好法子!羡子,我要是顺利找到伴伴,一定会感谢你。”
他顺手拿来队友煽情台词,稍加修改,就用上了,“羡子,你是我的天,我的地,没有你的奇思妙想,我一定会孤独终老。”
虞·哭笑不得·羡:“.......”
实在不必如此,她都有种转身去买几斤橘子的冲动了。
子雅姐妹的‘学术交流’结束,踏上返程的旅途,虞鸽虞岱便赶上了这趟顺风船,同行的,除了一批到了年纪的学长,还有一批志在远游的部落战士。
虞岱在狭窄的船沿上蹦蹦跳跳,金鸡独立、高抬腿、前踢、后踹、360度空翻,各种高难度动作,都表演了个遍。
船下七岁的小胖墩虞灵,牵着阿爸和阿姐的手,仰头看着船头的阿兄,被逗得咯咯笑个不停。
即将离家的部落小战士,满面笑容,冲着一众亲朋好友挥手告别,转身却躲在船舷下,抱着同行的伙伴哭成了狗。
船队浩浩荡荡的扬帆起航,顺风而行,逆流而上,犹如离弦之箭,很快将熟悉的故乡抛离。
部落地蛮荒的边缘,堆积如山的头颅骨,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警告线。一线之隔,一侧是安全的港湾,一侧是未知的险境。
虞岱遥望着再也回不去的故乡,第一次尝到成长的苦涩。
但他的心并不气馁,他将踏上一个人的旅程,他曾拥抱的无尽欢乐与温暖,将伴他同行。
这一回,他想成为那个给予欢乐与温暖的人。
曲终人散,小河边的渡口很快空无一人,送走了友人和同年的虞羡,心情并不是很好。
在原始星球生活了十二年,对男崽成年必须离开原生部落的规约,她自然是毫无异议,甚至举双手赞成。
何况,部落对男崽并不苛刻,武器、食水、护卫,可以充当财物的珍稀皮毛,准备得十分充分。
更别说必备的生存技能、狩猎技巧、团队配合训练,一个不落,简直仁至义尽。
地球上的她,当初当牛做马二十年,拒婚出走时,可是身无分文,还背负了不知多少道德谴责。
也正是离开那个所谓的家后,她这没良心的白眼狼,才真正获得了成长的机会,成长的空间,以及思考的能力,和思考的空间。
虞羡最喜欢的一句话,来自一部越狱电影:有些鸟儿的羽毛太过鲜艳,注定无法被关在笼子里。
她的母亲,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姐姐,一个有孝心的女儿,出卖自己,换取了亲弟弟买房娶老婆的本钱,解了父母当务之急。
她作为她母亲的女儿,可悲的前车之鉴,日夜就在她眼前,她要如何才能视而不见,骗自己那是一辆通往天堂的幸福快车?
她本能知道,若她屈服,等待她的,将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人生,那就是她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曾经走过的路。
那条路上并没有应许的鲜花与掌声,无法扮演睁眼瞎的她,只能看到累累白骨,流不尽的血泪,以及满地人性死去的尸骸。
一时被前世记忆攫住的虞羡,漫无目的沿河而上,等回过神,已走到高地林带,当初观摩群猎的悬崖,低头就是一望无际的草甸。
明黄的婴草与淡粉的兰草间,陆陆续续,飞来一群带着不同颜色围脖的长尾野雉,在茂密的草丛中,跳上跳下,此起彼伏,竭力展示华丽的羽毛,壮硕的体型,矫健的身姿。
春日将尽,时光不待,一起来快活啊,草间的小飞鸡们,啾啾叫着,努力扇动着翅膀,想要飞得更高。